第1798章 你是狗脑子?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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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他们在一条几乎不能称之为路的、生满蕨类植物的小径尽头停了下来。眼前,是一排格外低矮、几乎与地面齐平的旧式墓冢。没有高耸的方尖碑,没有精美的雕像,只有一块块灰暗的、表面粗糙的石板,半嵌在泥土里,大部分字迹已完全湮灭,边缘与草地模糊了界限。
老太太伸出伞,指向其中一块。
“就是这里了。”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份过于长久的沉寂,“去世后,他在这里安息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才迁到你们看过的那边。”
李晋乔的目光,随着老太太的伞尖,牢牢地钉在了那块朴素得近乎残酷的石板上。
几道裂缝像无法愈合的伤痕,沉默地诉说着岁月的重量与忽视的苍凉。
没有头像,没有金字,没有那句响彻世界的口号,只有石头本身冰冷的质地,与周围恣意的、代表自然生命的绿意。
原本镌刻的字迹,已被逾百年的风雨侵蚀得斑驳漫漶,需得极仔细地辨认,才能勉强看出一些字母的轮廓,但已无法连缀成完整的姓名与日期。
老太太说完,转过身,看着李晋乔和李乐。
眼睛里,此刻映着树荫缝隙漏下的、细碎的光点,平静之下,似乎有极幽微的东西一闪而过。
然后,对着他们,清晰地、缓慢地,吐出一个词,“Internationale.”
说完,不再多言,对李乐极轻微地颔首致意,便提着她的黑伞,转身沿着来路缓缓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浓荫与碑影深处,仿佛她本就是这片古老墓园的一部分,一个知晓所有秘密却选择沉默的守护灵。
而这里,只剩下父子二人,和这块无名的石板。
李晋乔站在那儿,看了很久。
风穿过密林,带来远处城市的、模糊的喧嚣,又带来近处落叶腐烂的、甜腥的气息。时光在这里的流速仿佛变得粘稠、缓慢。他脸上的线条,在晦明不定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沉静,也异常复杂。
那是一种糅合了追寻后的抵达、喧嚣后的岑寂、以及面对最本真形态的“终结”时,所特有的、近乎虚无的平静。
向前走了两步,在石板前蹲了下来。伸出手,轻轻拂去落叶,手指在裂缝上摩挲,仿佛在丈量那道无形的时间沟壑。
背脊微微弓着,这个姿势让他显得不像是缅怀的凭吊者,更像一个在故人坟前陷入沉思的老友。
“.....一星期前,即上星期四,你来信说要寄酒给小燕妮他们....我把信给孩子们看了....但是酒没有寄到,孩子们很失望。然而我希望此刻能使他们得到欢乐,因为目前我们家里非常沉闷.....”
“他最后的日子,过的很清苦。但又离不了烟,离不了酒,一写信,八成就是叫人寄钱寄酒过来。”
说着,老李忽然左右看了看,对李乐低声道,“你帮我看着点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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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放风不会?”
“哦哦。”
李乐点了点头,向后退开几步,站到了小径稍微开阔些的地方,扫视着周围,虽然这“警戒”在此情此景下,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温情的滑稽感。
只见李晋乔从夹克内兜里,摸出一盒红白相间的“中华”香烟,捏出三根。又从裤兜里掏出那个昨天李乐送的银色的朗森打火机,轻轻一摁,一声轻响,一簇稳定的火苗跳跃起来,在这片幽暗的背景里,显得格外温暖,也格外脆弱。
将烟头逐一凑近火苗,看着暗红的火光慢慢吞噬白色的烟纸,燃起三个微小的、橙红色的点,像三颗微弱却固执的星火。
青白色的烟,从三个红点上袅袅升起,起初是笔直的一缕,随即在潮湿的、凝滞的空气里散开,化作淡淡的、带着特有焦油气息的薄雾,缭绕在石板周围。
又从旁边草丛里捡起一块石头,将三支烟压在石板上,免得被风吹跑。
测过身,在夹克一个口袋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红星二锅头,拧开壶盖,将清亮透明的酒液,缓缓地、呈一条细线般,倾洒在盖棺石前方的泥地上。
一股醇烈的酒气,骤然在这片充满湿土与朽木气息的异国墓园一角弥漫开来,带着一种突兀而又奇异的穿透力。
最后,老李的手在口袋里摸索了几下,掏出了几枚硬币。不是英镑,是人民币,有泛着金光的五角,也有银色的壹元。
蹲着身子,将它们一枚一枚,郑重地、带着某种仪式般的意味,排列在点燃的香烟旁边。金属的微光,与烟头的红点、湿润的酒渍,在灰白石板上构成了一幅极简又极富张力的画面。
做完这一切,李晋乔说话,就那样蹲着,看着香烟一点点变短,积蓄起一截细长的、灰白的烟灰,最终,那点暗红的光芒,逐渐黯淡,熄灭,化作三小堆了无生气的灰烬。只有烟蒂,还留在原地,被那块卵石压着。
老李这才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或许并不存在的尘土,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李乐这才走过来,看着石板上那颇具民间祭祀色彩的“供品”,又看看老李,忍不住轻轻笑了笑,低声道,“您这.....跟人家通常的纪念方式,可不太一样。”
看了儿子一眼,李晋乔的目光又落回那碎裂的石板。
“其实,我更愿意相信,那边,”他朝新墓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纪念的是一个思想家,一个导师,一座丰碑。而这边....才是一个人。一个爱抽烟、爱喝酒、为柴米油盐发过愁、也会想念孩子和朋友的.....老头。”
李乐听着,心中恍然。他收敛了笑意,站到一旁,抬起双手,在胸前,极其自然地合十,微微低下头,闭上了眼睛。
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像是在默念什么。那姿态,不像一个唯物主义者,也不像一个学者,更像一个在异乡古老庙宇前,偶然经过、随缘一拜的寻常旅人。
“马大爷啊,以后....保佑小的我有关思政的课,辩证的文,理论的考,次次必过啊......反正您老多关照!我叫李乐,身份证号....”
李晋乔本来还沉浸在刚才那静默的仪式所带来的、沉甸甸的情绪里,闻言,猛地侧过头,看着儿子那张在幽绿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的脸。
眉毛抽动了一下,似乎想绷住,但最终,嘴角还是不受控制地撇了撇,重重地、又有些无可奈何地,哼出一个长长的、拐着弯的,“噫~~~~”
声音在这片过分寂静的墓园角落里,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生动。它驱散了最后一丝过于沉重的阴霾,仿佛将那个爱抽烟喝酒的“老头”,拉回到了充满烟火气的、有笑有骂的人间。
风似乎大了一些,吹得更高处的树叶哗哗作响,宛如历史的书页又一次被匆匆翻过。
而脚下,无字的石板、燃尽的烟蒂、将涸的酒渍、微光的硬币,依旧静静地留在那里,像一个来自遥远东方的、无声的注脚,留给了这片土地,和长眠于此的那个灵魂。
。。。。。
“爸,”回程的车里,李乐问了句,“您以前......读过很多他的书吧?”
“不是读得多不多的问题。我们那时候.....是吃着这些话长大的。像盐,像粮食,每一个字都砸在心里。”
老李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怀念,也有一种过来人的淡然,“刚开始,很多地方看不懂,字都认识,连成句子就绕得很。什么商品、价值、剩余价值、剥削....觉得隔得远。后来,结合着实际工作看,结合着自己的路看,慢慢才嚼出点味儿来。”
“他不是神,他的书也不是圣经。时代在变,他那个时代看到的病症,开的方子,放到现在,有些依然一针见血,有些....需要后来的实践者自己去摸索、去调整,甚至去突破。这才是对待思想该有的态度。”
李乐静静地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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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着作所代表的不只是知识,更是一种信仰的基石,一种理解世界、改造世界的强大工具。那种阅读带来的精神冲击和思想重塑,是后来在相对丰裕、信息爆炸时代成长起来的人难以完全体会的。
“那您觉得,”李乐斟酌着词句,“是什么?”
李晋乔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过头,看向窗外,那座在云层下显得灰蒙蒙的、庞大而复杂的现代伦敦城。
“是.....”他沉吟着,声音混在发动机嗡鸣里,“或许不是某个具体的结论,甚至不是某套完整的理论体系。”
“而是那种.....穿透层层表象,直抵事物本质的洞察力。是那种不把任何现存秩序当作永恒不变、天经地义的精神。是相信历史是人民创造的,相信人能够认识世界,并且应该去努力改变世界,让它更合理、更公平的.....那种信念。”
“尤其是这种信念,是在看起来什么都改变不了的时候,在周围人都觉得本来如此、只能如此的时候,这种信念。就像,我们来时的路,以及无数的人。”
“世界曾经被这样深刻地思考过,被这样勇敢地挑战过。有些问题,不会因为沉默而消失,有些理想,不会因为暂时看不到实现的路,就失去价值。”
李乐感到心头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老李的话,像是剥落了重重厚重外壳,指向了一种更本质的、关于思想力量与人类精神能动性的东西。
这与他所接受的学术训练中,那种多维度、有时甚至带点解构色彩的审视不同,这是来自一个将理论信念与实践深深交织的个体,最朴素也最核心的提炼。
“那,您这次来,”李乐歪头看了眼,“就是想....亲眼看看这个地方?”
李晋乔点了点头,“嗯。想了很久了。像完成一个.....心愿,其实,你爷,你奶更想来。”他顿了顿,“我们,用他教给的方法论去工作、去斗争、去建设。后来,世界变了,很多复杂的东西涌进来,有时候也会迷茫,也会争论,甚至....也会看到理想与现实之间巨大的沟壑。但根子里的东西,变不了。”
“来他长眠的地方站一站,看看这个他晚年流亡、在困顿中依然笔耕不辍的城市,看看这座墓和碑....就像,一种确认。对自己走过的路,对心里还坚持的东西,一种安静的确认。”
“好了,”老李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看过了。”
李乐点点头,没有多问。父子俩顺着来路,慢慢回,将那座巨大的青铜头像、那行金色的铭文、那块寂寥的盖棺石,留在了身后渐浓的树影里。
车子驶离海格特地区,重新汇入伦敦周六上午略显慵懒的车流。
车窗外的风景逐渐变回都市的繁忙日常,商店陆续开门,行人神色匆匆,红色的巴士笨重地驶过。
车子驶上一条主干道,李晋乔看向开车的李乐,开口,“有些东西,不怕争论,不怕被审视,甚至不怕被超越。”
“怕的是被忘记,被当做博物馆里落灰的老古董,或者.....看都没看过,被简化为几句口号,贴个标签,就以为真正懂它、用它、甚至驳倒它了。”
“你研究你的社会学、人类学,看形形色色的人,琢磨各样的道理。这也好。但要记住,看人,看社会,看历史,眼光要深,也要实。既要有穿透表象的锐利,也要有脚踏实地的温度。理论是灰色的,而生活之树常青。这话,到他这儿,也一样适用。”
李乐握着方向盘,郑重地点了点头,“我记下了,爸。”
车内再次安静下来。这次沉默不再沉重,反而有种交流过后、心意相通的宁静。
老李靠回椅背,微微合上眼,脸上那丝长途奔波和连日操劳带来的倦色似乎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后的平和。
思想曾经跨越重洋,点燃燎原之火,如今,一个被那火光照亮过、并毕生行走在其光芒与阴影交错地带的人,远渡重洋而来,在思想的源头之一,完成了一次无声的对话,完成了某个微不足道、却又意味深长的循环。
“诶,儿砸,你照相了么?回头洗出来,我放我桌上。”
“呀,我忘了。”
“忘了?”
“啪!”
“又打我!”
“你狗脑子?这都能忘?”
“要不,咱再回去?”
“回去个屁,这都没时间了,你说你!”
“啪!啪!”
“你再打我,我告我奶,诶诶!!”
“去去,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