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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格特公墓东园的铁门,是那种老旧的墨绿色,漆皮有些斑驳,像旧书脊上磨损的金箔。

即便是夏天,这里也浮着一层薄薄的、属于北纬高地的凉意,混着墓园深处林木蒸腾出的、陈年落叶与湿润泥土特有的草木腥气。

那是无数个无人打扰的夏天,蕨类、苔藓、以及那些遒劲古树的根须在腐殖质里缓慢呼吸、衰亡又新生的味道。

李晋乔仰头望了望那两扇紧闭的铁门,又抬眼,视线越过门楣上繁复的蔓草花纹,投向园内更深处。

那里,高矮错落的墓碑与纪念柱在浓得化不开的绿荫里静默矗立,像一片石质的森林。

风吹过,橡树与山毛榉的枝叶沙沙作响,更衬得四下里一种近乎凝滞的肃穆。

李乐走过来,手里拎着个不大的纸袋,里面是路上在花店挑的一束白菊,用素纸简单裹着。

老李扭头瞧了眼,“怎么说?”

“这边属于私人墓园,想进去得买票,这不,两人两张,十镑。还有导游,不过得另加三镑的费用,咱们要去的是东园,得从旁边那个小门进,正门一般不开。”

他引着老李,沿着围墙走了几十米,来到一扇不起眼的侧门。

穿过铁门,眼前豁然是一条向上的小径,石板缝隙里挤满了茸茸的青苔,湿漉漉的,在透过叶隙的、破碎的天光下,泛着幽暗的油绿。

路不算陡,却有种向时光深处蜿蜒的错觉。

两旁墓碑林立,形制各异,有巍然如小神殿的哥特式方尖碑,也有只剩半截、铭文漫漶难辨的粗糙石块。它们大多沉默地半掩在疯长的常春藤、野蔷薇与不知名的灌木丛中,像一群被遗忘的、身着华服或褴褛衣衫的幽魂,只在风过时,才彼此低语,发出叶片摩挲的、沙沙的叹息。

园内比外面更沉静几分。带着地底深处渗上来的、恒久的阴翳。

李乐跟在老李身后半步,脚步声很轻。他能感觉到老爹呼吸的节奏,比平时略沉一些,每一步都踏得实,仿佛不是走在异国的墓园,而是在丈量某种无形的、却分量千钧的东西。

偶尔,老李会在一座墓碑前略作停留。

那可能是一位维多利亚时代的学者,墓碑上镌刻着拉丁文箴言;也可能是一位早夭的孩童,石雕的小天使翅膀已然残破。

他的目光只是平静地掠过那些名字与日期,像翻阅一册过于厚重、无法卒读的史书。没有叹息,没有评论,只有一种深潭般的沉静。

李乐知道,老李此刻的心绪,早已飞越了眼前这些具体而微的生死,锚定在前方某个特定的坐标。

小径在浓荫与碑丛中几度转折。越往上,林木愈发苍郁,光线愈发稀薄,只有偶尔几缕顽强的阳光,像淬炼过的金针,刺破浓荫,投在湿滑的石板或某座墓碑的十字架上,一晃,又灭了。

四周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微响,以及远处伦敦城隐约的、被层层绿障过滤得如同潮汐般低沉的市声。那市声是另一个世界,鲜活,躁动,与此地隔着生与死的巨大鸿沟,又诡异地构成一种平衡。

终于,在前方一片相对开阔的缓坡上,他们看见了它。

并非想象中那般孤绝或巍峨。它安静地矗立在一片经过修整的草坪中央,背后是几株高大的、树皮斑驳如鳞片的悬铃木。

墓碑的主体是一块巨大的、未经精细打磨的深灰色花岗岩方碑,厚重,朴拙,甚至有些粗粝,与周围那些雕饰繁复的墓冢相比,显得异常简素,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固执。

碑身正面,上部是青铜铸造的墓主人头像,浓密的须发,宽阔的前额,深邃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铜锈与时光,依旧带着那种熟悉的、不容置辩的洞察与批判的力度。

头像下方,镌刻着那几行在无数文本中出现过的、此刻却因置身于此地而显得无比具体的金字。

KARL MARX

以及那句撼动过世界的:

WORKERS OF ALL LANDS UNITE

最后是生卒年份。数字冰冷,概括了一个人七尺之躯所承载的、足以焚烧几个时代的炽热灵魂。

李晋乔的脚步在草坪边缘停住了。

他没有立刻上前,就那样站着,隔着十来步的距离,望着。阳光此刻恰好艰难地撕开一片云层,斜斜地照过来,将青铜头像映出一圈模糊的光晕,也让那些金色的铭文陡然变得锐利、灼目,仿佛不是刻在石头上,而是烙在空气里。

他看了很久。风拂过悬铃木阔大的叶片,哗哗作响,像是无数书页在同时翻动。远处不知名的鸟儿短促地叫了一声,又归于沉寂。

李乐也静静地站着,没有打扰。

他看见老李背在身后的手,手指无意识地微微蜷缩,又松开。脸侧在光影里,眉头微皱,下巴绷得有些紧,那挺直的背影里,有种极为复杂的东西在无声地涌动。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并非单纯的崇敬或缅怀,更像是一位远道而来的同行者,在历经漫长旅途后,终于站在了起点(或是终点?)之前,所流露出的那种几乎有些茫然的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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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静默里,有一种更厚重、更个人化的东西,混合着记忆、理念、审视、乃至某种穿越漫长时空的、无声的对话。

过了许久,李晋乔才缓缓抬起脚,向前走去。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长眠者的安宁。

他在基座前停下,微微仰头,凝视着那雕像的面容。目光从卷曲的发鬓,到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梁,最后落在那仿佛仍抿着、随时准备说出惊世之语的唇线上。

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又如同最深沉的潮水,缓缓漫过这方石头的每一个细节。

然后,他伸出手,并非去触摸那冰冷的青铜或光滑的石面,而是悬在距离碑身寸许的空中,手指微微张开,仿佛在感受着某种无形的辐射,某种跨越百余年依旧未曾完全消散的体温与脉动。

手掌宽厚,指节粗大,在空中静止了片刻,终于缓缓落下,极其轻柔地、近乎敬畏地,抚上了花岗岩粗糙而冰凉的侧面。

触感传来的一刹那,李晋乔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胸膛起伏,如同压抑着一次漫长的、无声的叹息。

“爸。”李乐走上前。

“嗯?”

“跟想象中....不太一样,是吧?”

“是不一样。”老李收回手,目光重新落回墓碑,“照片上,书里,画像上,看得多了。总觉得.....应该更....宏大些?或者,更严肃些,更像个斗士。这个....”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更像个思想家,在沉思。也实在,一块大石头,一个人像,几句话。”

“这是56年重建的。原来的墓很小,也很破旧,连个墓碑都没有,这个....更有分量。”李乐低声解释道,将手中的白菊递给老李,老李接过,俯身,轻轻放在那捧康乃馨旁边。

素白与鲜红并置,在灰白的花岗岩上像纯洁与热血。

退后几步,凝视着,忽然,老李看向李乐,“你说,这是新建的,那最先的呢?”

“听说,还得再往里面,不太好找。”

“找找吧。”

“诶。”

。。。。。。

海格特公墓东园深处,时光的密度仿佛陡然增加。

阳光被层层叠叠的百年古木筛滤得只剩下稀薄的、近乎绿荧荧的光斑,无力地浮在石板小径与墓碑嶙峋的阴影之间。

空气里的凉意也变了质地,不再是单纯的草木清气,而是一种沉淀了太多无名逝者呼吸的、近乎凝滞的幽寂。

爷俩沿着略有些歪斜的指示牌缓步而行。那些铸铁的牌子边缘生出暗红的锈迹,指向的名字于他们而言,多数是教科书或文学史里遥远的符号。

他们看见了赫伯特·斯宾塞那哲学意味浓厚的简朴方碑,静默如他冷峻的社会进化论,绕过了查尔斯·狄更斯更为公众所熟知的纪念地,那里总有不知何人放下的新鲜小束鲜花,似乎匹克威克或奥利弗·特威斯特的魂灵仍在此徘徊,慰藉着慕名而来的读者。

他们辨认出迈克尔·法拉第墓前象征电与磁的简洁纹章,也在一处爬满青苔的哥特式碑柱下,看到了“乔治·艾略特”那个男性化的笔名下,掩藏着玛丽·安·埃文斯复杂而勇敢的一生。

甚至,在一条岔路的尽头,他们遇到了桂冠诗人阿尔弗雷德·丁尼生爵士的长眠之所,诗句的韵律仿佛已沉入石中,只余下维多利亚时代晚风的低吟。

然而,那个最初的、朴素得近乎寒酸的安息地,却踪迹难寻。

示意图上那片代表旧墓区的阴影区域,此刻身在其中,只觉得路径更加错综,墓碑更加密集而杂乱。

许多墓穴已无任何标记,只剩微微隆起、生满青苔的土堆,隐没在肆意蔓生的灌木与蕨类之下,与大地几乎重新融为一体。时间在这里的吞噬之力,显得格外具体而微。

李晋乔的眉头渐渐锁紧,目光所及,皆是沉默的石头与恣意的绿,那种“寻找”本身所具有的、近乎仪式感的专注,开始被一丝淡淡的茫然取代。

李乐跟在一旁,不时辨认着方向,或是询问经过的路人,得来的也只是略显迟疑的摇头。

正当两人驻足于一株巨大的、根须虬结如龙爪的山毛榉下,踌躇着该向哪个方向继续时,身后传来轻微而缓慢的脚步声,是鞋底与碎石、落叶摩擦的沙沙声。

一位老太太走了过来。年纪很大了,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米色风衣,颈间系着一条墨绿色的旧丝巾,银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极紧的髻,脸上皱纹深刻如木刻,但腰板挺得很直,手里挂着一柄黑色长柄伞,随意提着。

眼睛是那种褪了色的蓝,看人时目光平静,甚至有些过分的疏淡,先看了看李乐,又转向李晋乔,然后,用口音清晰但略显滞涩的英语问道,“Excuse me。”

声音李带着老派腐国国人特有的、略显矜持的礼貌,“你们.....是从东方来的?”

李乐微微一愣,随即点头,脸上浮起礼貌的微笑,“是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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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是在找那座旧墓?”

“是的。”

看到李乐点头,老太太目光里有审视,却无冒犯,更像是一种确认。

她缓缓点了点头,缓缓说道,“旧墓不在主路上。很多人来看那座纪念碑,”她朝新墓方向微微偏了偏头,“但很少人寻找他最初安息的地方。那儿相当.....偏僻。”

李晋乔虽然听不懂,但从老太太的目光里,似乎明白了什么,看向儿子。

李乐再次点头,这次语气更肯定些,“是的,我们在找。您知道在哪里吗?”

老太太脸上没什么表情的变化,只是那过于紧绷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纹路。

她用伞尖,轻轻点了点脚下湿滑的、覆满落叶的泥地,说:“那地方,不太好找。跟我来吧。”

李乐连忙低声对老李说,“爸,这位老太太知道,让我们跟她走。”又抬高声音,对前方那挺直的背影,“非常感谢您,夫人。”

“不必谢我。”老太太轻轻摆摆手,“如果你们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展示你们的....与众不同。毕竟,面对他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是这么说的吗?”

这句话说得有些没头没尾,但李乐听懂了,那是一句被修改了的、耳熟能详的话。他转头翻译给老李。

李晋乔闻言,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神看向着前方那抹有些孤峭的、米白色的背影,深深吸了一口墓园潮湿阴郁的空气,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迈步跟了上去。

小径越来越窄,两侧的墓碑也越发古老破败,许多已被恣意生长的常春藤、荆棘和蕨类植物完全吞没,只露出一点石头的棱角,铭文早被风雨和时间磨蚀殆尽,只剩下模糊的阴影。

光线被头顶交织的、近乎遮天蔽日的树冠滤得只剩黯淡的绿,明明还是上午,却仿佛已近黄昏。

这里像是墓园被遗忘的褶皱,收纳着那些连名字都已然消散的平凡灵魂,与不远处那些备受瞩目的名人长眠地,构成了沉默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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