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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宵风冷,长夜渐深,半昏半明的偌大书房,灯光投下桌椅帐缦一片深浅高矮的黑色影子。

裴玄素做梦也没想到,今晚他听到了此生最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窗畔的大椅上,沈星有些不安,手抓着椅搭,但她还是小声说:“我也不知道义父是几月去世的,但我怀疑档案记的病逝是假的。”

“这件事情,这个月就会结束了。”

沈星不安抬了抬眼睛:“因为下月月初,女帝陛下会移驾玉山行宫。”

玉山行宫冬暖夏凉,东侧行宫还有汤泉,气候温润养人,非常适合调养,“因为她的身体其实非常糟糕,快熬不住了,东都气候不适合她,必须移驾行宫。”

其实可能,神熙女帝原本开年就想去吧?要不是明太子的强势回归。但也有可能不是,因为一旦移驾,就无疑暴露了她身体实况,不到不去不行的最后一刻,她大概不会动身。

反正,这些沈星就不得而知了。

她只知道具体发生的事件。

沈星眼睫动了动,她飞快瞥裴玄素一眼,又迅速移开,继续小声说:“女帝陛下明年九月驾崩的,驾崩之前昏迷了三个月”

裴玄素心一震,霍地抬头。

沈星小声:“因为六月的时候,她和明太子在靖陵激斗,期间靖陵大水崩塌,女帝重伤了,迅速移驾回到玉山行宫,紧接着又遭遇明太子兵谏逼宫。她昏迷了,直到九月都没醒过,最后驾崩的。”

“女帝驾崩之后,明太子登基称帝,年号明德,但他九个月后就去世了。”

其实很短暂的一段时间,前后不过两年不到。

但过程异常惨烈。

前后经历了两次宫变。

“一次宫变是明太子兵谏后登基,一次是……我姐夫登基的。”

沈星说着说着,情绪渐渐平静了一些,她盯着屋柱一侧灯架上跳动的烛火,轻声说:“我一直到十八岁才知道家里人背负了那么多的事。我十八岁的时候才出永巷的,那时候徐家出了事,家里都没有了。景昌,景昌判十三条大罪和暗阁十七名统领掌队被凌迟,大姐病逝了,二姐和爹爹也没有了。

“前面的事情,我都不知道详情,我在码头待了三个月,才去的齐国公府。”

她望了他一眼,抿唇垂眸:“你是齐国公。”

“那时候我们一起合作,我才参与了靖陵的事情。”

裴玄素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站了一会儿,坐下,但他又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坐下,此时无措重复:“齐国公?”

“是,”沈星轻声说,“你,你前世也是经历了蚕房,不过,不过……没有人帮忙,还是龙江和十六鹰扬府的事。你很厉害,在我出来的时候,你已经是两大权宦之一,东西提辖司和宦营都在你手里,大概还有很多其他东西,我不知道。”

那时候两人根本不熟。

“另一个是梁默笙,但没多久他就死了。”被裴玄素弄死的,明太子驾崩前摁死裴玄素再度失败,结果是明太子撑不住死了。

“明太子,也就是明德帝登基九个月就驾崩了,他身体强弩之末,已经撑不住了。”

“不过不是你杀死的。”

其实回头细辨,很多东西似乎都有了因果。明太子眼下的身体状态大概已经极度糟糕,他快死了。

——明太子为什么虎口关对裴玄素说了这么多?他大概也曾对那份义兄弟感情留恋过。但为什么最后还是不改用了裴玄素,除了龙江惊变之势已成,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他的寿命不允许了。

明太子这么一个病歪歪,曾经脸遭巨创又瘫痪最终重新站起来的人,他肯定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

他快死了。

他快撑不下去了。

变态又优雅,淡然矜贵的外表下是几近疯癫的情绪,他被父母轮流囚禁,经历得太多太多,不爆发大约他死不瞑目。

想起前生的明太子和明德帝,这个天仙面孔魔鬼心肠,雷厉风行手腕骇人的男人,沈星的心尖都不禁战栗起来。

明太子有多惨,她无法感同身受,因为他们就很惨。

不管是她,还是前生那个“他”。

还有她身边的,她身后的,最后“他”身后的,这所有所有的人。

明太子于她,就是大白鲨一般的存在。

时至今日,她都下意识感到惧怕。

裴玄素根本坐不住,他站起来在室内来回走动,又侧耳倾听外面,“然后呢?那我呢?”

他最后三个字出口,沈星闪电般想起那张阴柔成熟又摄人的面孔,她极力镇定下来。

“你是权宦。”

“再后面继位的是姐夫,明太子无后,他以宗室子身份继位。”

“然后也是剧斗,东西提辖司宦营司礼监都在你手里,窦世安、吴柏太初宫好多人都是你的心腹。后来你权倾朝野,我和你一起,给姐夫下了石毒。他,死了。后来外甥登基了,我辅助他,你最后掌控了整个国朝。”

“如果不是你掘了太.祖陵,焚棺鞭尸明德帝,也不会天下兵马尽勤王。”

“打了三年的仗,最后因为外甥和你那边有人背叛,我们这边兵败了。攻城最后一战,你让人把我送走,后来就殉城了。”

“太.祖陵?”

沈星还说了很多陌生的事情,他逼死张太师张陵鉴,夺批红权,三省几乎尽数覆灭。

裴玄素却不知不觉蹙起眉头,太遥远太陌生的事情,他好端端的为什么去掘太.祖陵?

但晕黄烛光映照下,他突然发现,端坐在窗畔太师椅的那个玉白少女,坐姿娴雅,不强势,却有一种根本不是小宫女能养出来的从容。轻轻舒展,即便紧张,细看坐姿依然保持自然大方的样子。只能从她的表情和手指腰肢微动作看得出来,她在紧张。

她也从来不会表现得一惊一乍。

不厉害,但她像着意不失仪态,并习惯成自然的样子。

椅搭是金丝褐色的,她端坐,椅子很大,她正襟危坐,那玉白的脸颊有紧张不安,却仿佛放在远远的背景里,她和暗光微闪的金褐色融为一体。

裴玄素突然开口:“你和我什么关系?我为什么会先送你走?”

“我家人,我哥哥怎么样了?”

沈星心一颤,她迅速抬起眼睛,此刻裴玄素背着光,他瘦削了很多也阴沉了很多,除了年轻的面庞,已经非常和前世后期相似了。那双锐利的眼眸直直盯着她。

沈星不禁收紧了抓着椅搭的手,深呼吸,她紧张,极力让自己平静,“明哥在蚕房就去世了。”

她暗咬了一下牙关,抬眼看他,平静说:“我和你是合作关系,好朋友。”

她连义兄妹都不敢说。

“上辈子,我家人都没了之后,徐芳他们带着徐家所有的旧人和势力和我在一起。我不甘心,我就找了你。我没楚元音厉害,但我们也在联手,后来分分合合,最后也还在一起。”

裴玄素盯着她没说话,沈星顿了顿:“我后来是皇后,再后面是太后,所以我们各有所需。……”

裴玄素霍地抬起眼睑,“太后?皇后?!”

他脑海“嗡”一声:“……你是谁的皇后?”

沈星心一颤:“姐夫,但我们没什么,”她急忙解释,“姐夫需要一个皇后,而我想着替大姐照顾外甥也好,我们和以前一样,除了名头,没有那种关系的。”

裴玄素提起的心这才渐渐沉回下来,他喘息着,室内静谧了一会儿,沈星有些不自然,她无措,低声说:“其实托我回来救你的那个人,是你自己,……最后一战之前,我们在城头上,我问你如果有下一辈子,你有什么愿望?你就说,……”

今晚的一切,简直不敢置信,裴玄素直到现在都有一种鸭子听雷的感觉,巨大的不可思议笼他的心头。直到现在听见她说,托她蚕房相救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一种巨大的荒谬将他覆盖。

他站在一丈外,沈星坐在窗畔的椅子上,两人相距不过七八步,但这陌生出现的前生时光却仿佛一下子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对不起。”

沈星说到最后,裴玄素还是一句话都不说,她捏紧拳,无措地说:“我不是故意隐瞒的,只是,我很害怕。”

如果不是赵关山之死,她可能不会告诉别人。

她有些紧张,“义父不会有事吧?”

这句话,好像一下子将人拉回现实,裴玄素抬眼瞥了她一眼,“我不会让他有事的!”

他深呼吸一下,开口才发现自己喉头有些发紧,他甚至有些坐立不是。

裴玄素掉头“匡当”拉开门,迅速把整个书房大院巡睃一遍,冯维连忙上前:“主子,没人的。”

裴玄素进门前那个动作,他们会意,紧紧盯着,最近的是他们,都距离书房墙壁三丈远,一点声音都听不到的。

邓呈讳也点点头。

裴玄素这才松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睛,用力撸了一把额发。

他走回书房大门,沈星已经紧张站起来走出几步了,正立在明间中央。

室内明,屋外暗些,檐下风灯呼呼转着,灯光投在裴玄素的脸上身上,他说:“我得回去匦使院了,陛下的口谕。”

他竟一时都不知怎么和沈星说话,抬眸看了她一眼,又侧眼,眼眸有种沈星不熟悉陌生的光。

裴玄素说完,掉头就走了,快步下了台阶。

……

今夜星光很亮,照在平整阔大的青石板甬道上。

裴玄素使劲撸了几把脸,今夜的信息量太大太不可思议了,连他这么一个接受能力极强的人,都有种不知今夕何夕,消化不良感觉。

神熙女帝明年九月驾崩?!

明太子,明德帝?!

靖陵水崩,玉山行宫兵谏?

明太子竟然不是他杀死的?那怎么行!

裴玄素倏地刹停脚步!他深吸一口气,面露狰狞之色,心中有种火烧火灼的恨意!

但这一切都毫无真实感,时间看着似不远的,但实际一件件一桩桩,距离他相当遥远。

要是死,他能死百八十遍都没到那个时候。

那什么权倾朝野的太师权宦。

更是让他有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毫无代入感。

沈星竟然说,她救他,是受前生那权宦所托?!

那人和她是好友,是很好的合作伙伴。

巨大的荒谬感侵袭他的心头。

“太后?”

他无声,这个异常陌生又距离足够远的身份,却和今夜沈星那习惯成自然的娴雅坐姿相得益彰。

这个荒谬的庄周梦蝶,突兀多了一个前生,仿忽亘横了一种长长距离。

她好像不是他熟悉的那个人似的。

裴玄素站了很久,星月无声,苍穹藏蓝高远,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赤红过肩飞鱼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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