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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辰?梁彻他们的信来了吗?”

裴玄素现在已经不可能心无旁骛病了就专心休息,他掌着多少要人命的事,一清醒扫了室内一眼,耳边倾听,先问的是遣出去的八支人马的消息。他嫌弃韩勃这小子多嘴,问话都没带他。

邓呈讳忙道:“是申初,赵督主天亮才回去的,韩副提督他们的信已经来过了,已经收到您的令讯,他们会直接各自拐道到虎口关汇合。”

裴玄素点了点头,第二句就是问沈星的。他微微撑起身,转头望向屏风外,不过屏风挡住了看不见,“怎不让她回房去睡?”

邓呈讳声音也不高,怕吵醒沈星:“星姑娘早上回去咪了一会,辰中又过来了,给您喂了药后,就在那头忙活。午饭后见她犯困,原来在圆桌趴着睡会,后来属下几个劝,她才躺到小榻上去。属下让人加了扇屏风。”

裴玄素嘴里净是辛涩药味残留,但这个时候,喉结滑动一下,涌上另一种淡淡的甜滋味来。

邓呈讳出门叫人端了水来,他在邓呈讳的伺候下稍稍洗漱了一下,外头宦卫又端了粥和药,这么走走动动,哪怕很轻,但沈星睡得不深,便一下醒了。

她掀开搭在她身上的裴玄素的大毛披风,搓两下脸赶紧跑进去。

楠木花鸟屏风后,咚咚咚小皂靴踩在木地板的声音,裴玄素顷刻停了手上拿汤匙的动作,他立即回头望去。

沈星已经跑进来了。

楠木花鸟大座屏后一暗,又亮,沈星玉身穿白玉龙补服的娇小身影出现在眼前,她有点初醒的惺忪,脸红扑扑的,没戴三山帽,身上的衣服还有些皱褶。

足足长达大半个月,两人才算重新真正见了面。

这一瞬间,裴玄素捏紧汤勺,连眼睛都移不开。

她恍惚长高了点儿,沈星喊了他一声,“二哥。”

万般情感刹那翻涌,他暗哑地,“嗯”应了一声。

……

这几年暖冬,东都以南的这些江河都不怎么上冻,船会一直开到虎口关。

整个钦差团大半北上,赵关山把沈星也带上了,不过就算他没吩咐,裴玄素也不会放心让沈星自己留在瀛州。

他不管多难受,忘了什么,也不会把她的事忘记。

所以沈星也在船上的。

裴玄素已经喝了粥,正在服药,沈星将他拿出来的汤勺接过。等他把药喝了之后,又顺手接了碗,然后跑出去暖壶里倒了温水,端进来给他漱口,漱完口,又换了一杯让他喝点清清喉咙的苦味儿。

“老刘大夫说,你退烧后就该好多了,等喝完这半月的药,缓几日就开始吃补药。”

老刘得了赵关山叮嘱,不该说的一句没往外说,只说是裴玄素先前积下的旧患疲病发作的病因。

沈星十分内疚。

因为在还没发现裴玄素不对劲儿之前的那半个月,沈星和煎熬的裴玄素恰好相反,她过得非常好,忙碌且快乐着。

工作上沈星做得非常好,据理力争,连钦差团的官员都争不过她,最后不得不承认她的成绩,再加上有赵青给撑腰,后者都没法忽视她,最后她专门负责了一块事情,忙碌得睡觉都嫌浪费时间,但却异常充实开心。

她做得很好,甚至收拢了一些上辈子原来就是她这边阵营的人。

但这次不再是徐芳他们撑着她当纸老虎,而是全程由她自己主导的。

她虽年少,但不少人真的对她刮目相看,现在有事情会主动来信或寻过来和她说。

就和云吕儒一样。

所以当发现裴玄素不对劲并后续他突然病倒高烧来势汹汹之后,她就特别的内疚。

裴玄素对她真的很好了,可她连他生病都不知道。

原来她念叨让他找大夫,但也确实没有机会,再加上特殊原因,提辖司内的大夫他们也不敢找。

裴玄素却突然病倒了。

沈星忙碌得像只小蜜蜂似的,还告诉他,裴明恭来信了,等会她念给他听。

裴玄素微笑说,“好。”

她心内愧疚,抢着照顾自己的时候,他就静静靠在软枕上看着;她说要念信,他也点头说好;裴明恭童言稚语有时很好笑,他也露出一点淡淡笑影,轻声说:“他就是淘气。”

裴玄素这个角度,能望见屏风外小圆桌上一大堆摞起摊开的文牍和沈星正写了半的文书,很多。

“怎么这么多事情做?”

铜铁案重点现在已经转移了,她怎么还有这么多事情做呢?

沈星把信念完,小心折叠装封,正想问裴玄素要不要回信,她代笔,但又觉得不好,怕吓得裴明恭,正想着,回头看一眼小圆桌,“哦,是铜铁案一段落的收尾,还有些是赵监察使让我帮忙做的。”

实际不是这样。

赵青对她是又爱又恨,想用又用不上,偏惜才,逮着沈星就教育,但也特地给沈星站台撑腰过,端靖郡主和东西提辖司可不一样的,否则那部分官员可没这么容易偃旗息鼓。

沈星能这么顺利打开局面,赵青算得上一份功劳。

反正沈星和她的上司关系就是这么复杂。

这次裴玄素生病来势汹汹,沈星担心得几乎一整天都待在他房里。

她闻讯要跑过去的时候,赵青却拦住她,还严肃告诉她,让沈星勿要和阉人过分亲近。

但沈星没听,还是去了。

于是赵青就命人就给她派了一堆的工作,不但找人去铜铁案那边吩咐了,还不许她请假,另外还给了一大摞监察司的文稿给她整理。

不然沈星也不用这么加班加点。

但她还是死活没依赵青的意思不太管裴玄素回去。

沈星说的时候,语气挺寻常的,还有点见他清醒的开心,避重就轻,好像她本来就应该忙成这样的样子。

但裴玄素何等人,他几乎一听就懂了,面上不禁阴了阴。

赵青无非就不想沈星和他过从甚密,乃至担心沈星有可能和他发生感情罢了。

赵青是神熙女帝的外孙女,出朝任监察使去监察东西提辖司多年,她知道那块铁牌,更清楚阉人的定位了。

他轻轻抬起眼睑,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带着一种着迷,静静地看着低着头正在剥橘子皮的沈星。

他说嘴里没味儿,让她给他剥个橘子,她就赶紧起身,去拿了个橘子过来,低头剥了起来,还把白色的丝络撕去。

她纤细的十指特别灵巧,手指头圆滚滚的,有一颗秃了指甲,可能以后都长不出来了。

但依然十分的美丽。

她的侧颜背着光,她抽条了,长得快,婴儿肥都少了,好像一下子长成了一个美目盼兮的中少女。

但柔软体贴的心,从来未曾改变。

别人怎么唾骂他恨不得他就此死去,唯独她,始终看他诸多的好处。

陪伴他,照顾他。

她坐在他身边,裴玄素一直郁躁的心好像一下子静下来,有种心灵皈依贴近的感觉,还有甜蜜的感觉。

“星星,要是二哥病很久,那,你会照顾二哥吗?”

他忽然轻声说。

沈星一愣。

她抬头,发现裴玄素视线越过她,就能望见小圆桌的文书,她不禁搔搔头,裴玄素这么聪明,肯定猜中了。

不知为什么,此刻裴玄素,总让她有一种感觉,他很没有安全感的感觉。

明明是那么厉害那么强悍的一个男人。

“呸呸,你胡说什么呢?”

沈星赶紧呸掉,她也挺累的,两个淡淡的青眼圈,快变国宝了,不过裴玄素这会好了醒了,她就很高兴,看起来精神活泛的。

她忍不住说他:“你也得多休息才行。不是说了么,把自己照顾好了,才能走更远的路。”

“你这样,怕不到四五十就一身病了。”

裴玄素心内,不禁苦笑,他都不知能不能活四五十呢。

他很执着,又追问一次:“你会照顾二哥吗,”他顿了顿,“假如二哥病很久,或许甚至……瘸了,伤了,断臂残了。”

这话说得。

但她已经呸过一次了。

沈星有些疑惑,不禁抬头望着他,裴玄素斜靠在软枕上,一瞬不瞬望着她,他那双漂亮又苍白的眼睛,两人对视上了。

窗外索索雪声,这会是白日,有雪色和天光自他床后的厚纱窗透进来,不过被靛蓝色的绸帐挡了大半,烛架上的烛光投到屏风上,有一半投到床前。

前些天,他来在铸造局问人的那天,沈星忽然有种感觉,觉得他很像上辈子的裴玄素,让她不知所措。

可现在又不像了,他躺在床的样子很脆弱,皮肤白得半透明,眼睫下的黢黑瞳仁有点点碎光,仿佛一触就会消散。

沈星小声说:“会啊,为什么不会?”

“但你别这么说了,好端端怎么咒自己瘸了残了的,……”

他这辈子对自己这么好,这个年轻崭新的裴玄素,看着他瘦削苍白的面庞,她很小声说:“我会照顾你的,给你端药,陪你说话;还有整理文书,帮你写东西。如果能做的事情,我就帮你做,让你好好休息。”

“但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千万别轻易就让自己残了,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如果真残了,该有多难接受。

虽前世今生两个轨迹,但性格还是该有很多一样的地方的吧?

她还真认真地假设起来了,她能做什么呢?他现在有大夫,身边有人,她照顾他又能做些什么,工作上又能替他分担什么?

一一假设,一个个把自己能做的事情掰着指头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