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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亥见到朱襄后,又痛哭了一场。

朱襄没有和朱亥执手相看泪眼,而是一把将这个粗壮的汉子抱在怀里:"辛苦了,辛苦了。"

朱亥不仅是庶人,现在还又脏又臭。

他伺候在信陵君身边,穿着华丽衣裳的时候,士人表现对他的喜欢,也就顶多拉拉手。被一个地位高的士人熊抱,还是朱亥平生第一次。

朱亥表现得很无措。

但他却没有挣脱,而是将脸埋在了朱襄的肩膀上,呜咽声更大了。

一个身材高大的壮汉蜷缩在朱襄怀里,就像是一个孩子一般,看上去十分怪异。

但朱亥是真的累了,顾不上形象了。

朱襄这个拥抱对疲惫的他刚刚好。

朱襄拍着朱亥的后背,待朱亥哭过之后,才继续道:"我给无忌换个棺木。"

朱亥垂手站在一旁,任由朱襄打开信陵君的棺木。

虽然天气凉爽,但半月多的时间,信陵君的尸身也已经有了腐烂的迹象。

再光风霁月的人,死后都会腐烂,生虫,化作一滩恶臭尸水。

嬴小政也跟着朱襄前来迎接信陵君。

他虽年幼时见过信陵君一面,但对信陵君没多少记忆。

见到脸上发青的信陵君的尸骸,闻着棺木里的恶臭,他的神情十分不好看。

朱襄和雪姬却神色如旧。

或许这对夫妻俩见的尸体太多,已经免疫。

朱襄决定邀请信陵君来南秦时,雪姬就让家中织女为信陵君张罗衣服。

当韩非派人送信后,雪姬不顾朱襄阻拦,日以继夜亲自为信陵君把衣服缝好,说要送给信陵君,让信陵君穿着新衣下葬。

这对战国贵族中恐怕最不顾礼制的夫妻二人,像后世的收殓化妆师一样,剥去了信陵君身上已经与尸身融为一体的旧衣服,用烈酒清洗尸身上的蛆虫,然后用白布裹好信陵君的身体,为信陵君穿上新衣。

自缢的人面相不好看,朱襄还拿来调好的"颜料",为信陵君化妆。

最后,朱襄和雪姬帮信陵君束好已经干枯的头发,戴好头冠,才让朱亥把信陵君抱到另一处棺材里。

棺材底部铺满了兰草和艾草,信陵君躺进去之后,身上的尸臭便被遮掩住了。

朱襄放了些财物替信陵君压棺,在信陵君身体上铺上丝绸。

雪姬拿起一篮子摘好的桃花,倒入棺木中。

朱襄一边命人合拢棺木,一边道:"他曾说,众多水果中,属桃最好吃。现在南秦桃花正绽放,没有桃,我就以桃花勉强祭奠他了。"

这时候的水果种类很少,桃是最好吃的水果之一。

在春秋战国时代,与桃的典故很多,可见贵族有多爱吃桃。

连神话传说中,天上的神仙所吃的仙果都一定要有仙桃。

朱亥先没想到朱襄居然会派韩公子非来当信使,劝说主父南下;现在更没想到朱襄会为主父做这等事。

就是至亲也会厌恶亲人腐臭的尸体。

朱襄没有像沿路祭拜信陵君的士人那样哭得走不动路。

他一直眉头深锁,连眼泪都没掉几滴。

但朱亥却认为,朱襄公对主父的情谊,果然是主父所有友人中最深的。

所以主父在生命最后的一刻,还想着与朱襄公喝最后一坛酒。

朱襄做完一切之后,对朱亥道:"你将来是要为信陵君守墓吗?"

朱亥点头:"是。"

朱襄道:"待秦灭魏,你要护送信陵君回国。所以请保重。"

朱亥点头:"是。"

他心底对魏国被灭这件事已经没有了任何波动。

信陵君都死了,魏国怎么可能不被灭。

他现在还活着,所以不需要把眼珠子挖出来,挂在大梁的城门上,好看到秦军攻破大梁城门的那一刻。

他可以亲自去看,亲眼去看,然后亲手扶信陵君的棺木进入大梁。

他甚至可以把魏王的尸骨挖出来,丢给野狗啃噬。

信陵君肯定不会同意朱亥的做法。但信陵君已经死了,朱亥就是没有缰绳的野兽,谁也制止不住他。

朱襄道:"在魏国灭亡之前,就跟随在我身边吧。如果你想在军中效力,也可以跟随在李牧身边。"

朱亥要为信陵君守三年孝,用最苛刻的对待"父"的礼仪来对待信陵君。

朱襄所说的事,要等朱亥守完孝之后了。

朱襄扶着信陵君的棺木回到广陵城时,广陵城家家缟素,为信陵君哀悼。

广陵县令陈启又是激动,又是无措。

他这个小小的广陵城,怎么就成为信陵君的安眠地了呢?

即使知道信陵君将来肯定会迁陵,回到他的故乡魏国。但广陵城众士人还是为信陵君葬哪里打了起来。

这群人都拿出了自己选好的陵墓,说自家的墓地才是最吉利的,让信陵君先躺一躺。

嬴小政身为吴郡郡守,被迫来为这群人做裁判。

秦太子政难得遇到一次难题。

嬴小政是个不服输的人,为了这件事翻阅了许多典籍,去学堪舆方士之术,好判断哪个墓地更适合信陵君。

朱襄看着赢小政那在任何莫名其妙的地方,都要"一生不弱于人"的执著,只得扶额叹气。

信陵君安葬的时候虽然有哭声,但并没有信陵君南下一路那样悲伤,而是多了许多肃穆之感。

广陵城虽小,但朱襄身边儒者众多,甚至还有魏国人。

他们将魏国的典仪翻了出来,信陵君下葬的规格虽简陋,但礼仪却丝毫不差。

朱亥再次被朱襄感动。

朱襄没觉得有什么感动的。

他本以为自己看到信陵君会哭一场。但真见到了信陵君那张已经看不出原貌的布满尸斑的脸,朱襄却哭不出来。

他只是心里发闷,非常闷。

安葬后的第一日,朱襄在信陵君墓前结庐,说要重新陪信陵君过个头七。

即使信陵君的头七早就过了,但就按照他安葬信陵君开始算。

朱襄说什么就是什么,连嬴小政此刻都不敢反驳。

谁都看得出来,朱襄心底窝着很大一团火。

只有雪姬敢劝说:"你为信陵君守灵时要照顾好自己,别生病。"

朱襄叹气道:"我不会生病。我还有你和政儿、成蟜要照顾。"

雪姬没好气道:"是我、政儿和成蟜照顾你!"

朱襄讪讪道:"互相照顾,互相照顾。"

雪姬为朱襄留好衣物,又叮嘱朱亥帮忙照看朱襄,才带着两个孩子离开。

朱襄胆子极大。

当晚正好天气好,他没有回茅草屋里睡,而是在魏无忌那对比他封君的身份而言,过于简陋的坟墓前打了个地铺。

朱襄甚至不吃素。

他带来了好酒好菜,先祭奠了魏无忌之后,就在魏无忌的墓碑前喝酒吃菜,嘴里还嘀咕着要把魏无忌的祭品吃光。

不知道是不是吃得太饱,朱襄很快就抱着酒坛,在魏无忌的墓碑前睡着了。

朱亥叹了口气,为朱襄盖上棉被。

"你这个朱襄!说来祭奠我,居然偷吃我的祭品!"

朱襄睁开眼,耳边就响起魏无忌稍带戏谑的笑言。

朱襄没好气道:"我辛辛苦苦多次劝你别死,这次甚至冒险把韩非送来劝慰你,你还非为了魏王几句话自缢。你对得起我吗?我偷吃你点祭品怎么了?"

朱襄看到了面前面若冠玉的年轻公子。

魏无忌的模样,竟与邯郸送别时无二。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