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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亥南下的路走到一半,遇到了朱襄的信使。

信陵君自缢,请楚王退兵,志洁高远。朱亥南下一路都有人护送。

这么大的事,朱襄派去的信使自然也听到了,特意找了过来。

朱亥一路上都木木的,虽接受了沿路楚国官吏的好意,但脚步一直没有停下,也不应酬,只选最近的路走,沿路遇到城镇也不进去。

楚国士人感叹朱亥对信陵君的忠诚,夸赞朱亥这仿佛自虐的行为。

他们准备好吃用,待朱亥路过时便赠予朱亥,原本打算拦住信陵君的棺木哭一场的念头也打消了。

战国的士人或多或少都还是有些"侠义"精神在胸中,虽汲汲求名,但也知道轻重。

当朱亥接到朱襄信使的拜见请求时,那麻木的表情才裂开了一条口子。

他这一路都没洗澡没换衣服,身上披的麻衣都变黑了。

听到朱襄公的信使来了,他赶紧用凉水冲了一下身体,扒拉了一套干净一点的衣服穿上。

朱襄派去的信使见到朱亥时,朱亥的头发还在滴水。

信使赶紧道:"壮士,请先把头发擦干,天气较凉,可别生病。"

朱亥用衣袖胡乱擦了两下头上的水,问到:"真的是朱襄公的信使?"

信使取出朱襄的信件,悲伤道:"是。"

信使道:"壮士,可为信陵君读信。"

朱亥脸上惨然一笑,道:"对,读给主父听,得读给主父听。"

朱亥离开这一路,有许多士人送来香烛。

每天晚上,朱亥都会为信陵君点燃香烛。

秦国有官方传递消息的驿站,各国为了军报传递通常,也都设置了类似的机构。

驿站兼任官方客栈的功能,让来往士人有可以落脚的地方。

朱亥被楚王和南楚君允许使用驿站。信使本不应该来他国的驿站,但他使了钱财布匹,驿站小吏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楚国对庶民流动的管理较为松散,又经过了内战,基层管理基本都瘫痪了。

楚国士人派来护卫信陵君棺木的人,听闻来者是朱襄公的信使,心中都很好奇。

可惜对方拒绝与他人交流,他们也只能聚在一起猜测,不知道朱襄公给信陵君写了什么。

有人说,朱襄公刚死了一个好友春申君,现在另一个好友信陵君也被逼死了,不知道他心里有多难过。

朱亥的耳力很好,听到了这些人的感慨,脸上因见到朱襄派来的信使而生动一点的表情,再次变得麻木僵硬。

朱襄的信从来没什么文采,大白话就罢了,甚至还有些啰嗦。

他本以为自己会读得磕磕绊绊,没想到一口气读下来十分通畅,甚至还能想象出朱襄写信时的语气。

朱襄信中没说什么重要的话,只是大骂楚王又搞什么么蛾子,大骂魏王居然不立刻站出来维护信陵君。

他说两方联军在春耕前一定会撤军,让信陵君再忍忍,忍不下去就来南秦。

他画了一种叫荔枝的果子,说这种果子离了枝丫很快就变味,他想试着种一下但一直没头绪。等信陵君来了南秦,他就拉着信陵君一起种荔枝。

朱亥读着读着信,已经多日未哭的他,又哭了起来。

他想,如果朱襄公的信早几日来就好了。

早几日来,会不会主父就放下魏国和魏王,真的去南秦与朱襄公一同种荔枝了?

朱襄的信使就在隔壁,听朱亥哭了一夜。

第二日,两人精神还算好。朱亥情绪也恢复了正常。

他将信揣在怀里,说等信陵君陪葬时,把信与信陵君一同葬进土里。

或许是读那封信时,让朱亥深压在心底的感情得到了些许释放,朱亥的话多了一点。

他对信使叹息昨日的奢望:"如果朱襄公的信早一些到就好了,或许主父能听朱襄公的劝。"

信使却没有安慰朱亥。

"当魏王说出,因信陵君之故,让魏国落入危险,信陵君有何脸面,见魏国先祖的时候,信陵君就非死不可了。"信使冷漠道。

他的话断句很奇怪,断开的字句很短,但又有神奇的韵律在其中,听着铿锵有力。

"身为魏公子,魏王说他无颜见先祖,比直接赐死他,更难堪。"信使顿了顿,脸上浮现带着些许自嘲的讥笑,"若韩王如此说我,我也只能以死明志。"

信使深呼吸了一下,拿起竹筒,将竹筒中的凉水一饮而尽,像是浇灭心中郁气:"可惜非还不如,信陵君和春申君。魏王和楚王,好歹知道他们大才,会用他们,会嫉妒他们。而韩王,完全看不到我。"

"请问公是......"朱亥这才发觉信使的身份可能不一般,赶紧补上询问。

信使淡漠道:"不敢称公。我是韩宗室旁支,韩非。"

朱襄为了尽全力说服信陵君,派去的信使居然是韩公子非。

韩非救国无门,知道韩国必亡。他被朱襄说服后,想在秦国"大隐隐于朝",等韩国灭亡之后承担起照顾韩国宗室,延续韩国祭祀香火的重任。

所以韩非不会寻死。

朱襄以为,韩非的境遇或许能让魏无忌感同身受,让魏无忌也能走韩非这条路。

但朱襄毕竟只是一个庶人,还是从两千年后而来的庶人,所以他不懂得对这些有尊严的宗室子弟而言,什么样的话是最锋利的刀。

魏王的话传得太广了,让人惊异为何远在大梁的魏王私下说的话,居然这么快就传到了楚国士人耳中。

韩非听到魏王说的话,就心生悲怆。

身为韩公子非,他知道魏公子无忌,大概是必定得死了。

魏公子无忌与他不同。

他只是一旁支宗室,虽能厚着脸皮自称一声"韩公子",实际上与韩王亲戚关系已经很远。

如果他厚点脸皮,其实可以与韩国摈弃关系。只是他心系韩国,不愿背弃。

魏公子无忌却是魏王的亲弟,是与魏王关系最近的人之一。他所承担的责任自然更重。

国君就是一个宗族的"大家长"。

哪怕韩王对韩非这个旁支宗室说韩非无颜见先祖,韩非都得以死明志,何况魏无忌?

所以魏无忌只要还是公子无忌,还是那个光风霁月的信陵君,他就只能死。

朱襄救不了他,谁也救不了他。

除非魏无忌不想当公子无忌了。

可魏无忌怎么会不是公子无忌?

朱亥听了韩非的话,沉默了半晌,才露出了笑容:"是啊,公子就是公子。"

他的笑容没多少阴影郁闷,倒显得有些释然了。

他的主父公子无忌,肯定是只能选择这一条路的。他哀叹主父的死,希望主父后悔,倒是侮辱主父的品德了。

朱亥道:"没想到朱襄公会派公子非来当信使。"

他是真没想到。

韩公子非的贤名已经传到天下人耳中,朱亥知道韩非是一位孤傲大才。他没想到韩非居然会去当信使这种小角色。

韩非道:"朱襄公如我师,师长有言,非不敢不从。何况,我也想与信陵君交谈。"

可惜了。

朱亥和韩非都在心里叹气。

韩非没有安慰朱亥,还对朱亥说信陵君必死,谁也救不了信陵君。朱亥心中反而比听了其他人的安慰更加通畅。

既然见到了朱襄公的信使,他就没必要再与路上的人虚与委蛇。

韩非并非独自一人送信。

他就算表示对自己独自出行的能力很自信,朱襄也塞给他一队护卫,顺便充当信陵君的护卫。

朱襄是真的很希望信陵君能够南下。

韩非先遣人快马回报朱襄,然后与朱亥一同日夜兼程,护送信陵君南下。

只五日,朱亥和韩非就见到了朱襄。

古时官府的实际控制范围很狭窄,基本都是城镇附近一圈地,城与城之间都是荒野。

南楚君将楚人北迁后,广陵城和南楚国的城池之间有了大片荒地当缓冲地带,驻兵只在重要关卡处。

这荒地不是指荒无人烟。人是有的,只是没有官府管理。

朱襄带着一队骑兵,离开广陵城百里相迎,南楚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他们也不敢做任何反应。

"朱襄公......"只看到那一头白发,朱亥就不会认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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