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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谈到不同子群体间若隐若现的区隔与流动,谈到“关系”资本在异国环境下的转化与受限,谈到他们如何借助或反抗既有标签,在跨国空间中建构临时性的“实践共同体”。

语言尽量平实,但保留了几个生动的田野片段。

“.....目前,我认为这个田野的丰富性正在于它的多层性与动态性。它不是一个凝固的社群,而是多个不断生成、交错、有时碰撞的场域。”

“下一步,我计划深化对其中两个场域的追踪:一是危机后重组中的指南针圈子,观察新资本与新规则注入后的权力重构与认同调适,二是袁家兴他们的创业实践,看这棵石缝里的野草如何生长,其经济行为如何与更广泛的本地社会网络发生勾连。”

李乐说完,喉头有些发干,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教室里静了片刻。窗外传来遥远的汽车鸣笛声。

克里克特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稍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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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材料是活的,观察点选得不错,尤其是注意到了危机时刻的行为分异与日常实践中细微的符号操作。这比许多浮在表面、只会罗列访谈摘要的田野笔记强。”

但她话锋一转,“但是,你的分析框架依然摇摆。你想用布迪厄的场域、资本概念,又想融入拉图尔的行动者网络理论痕迹,还隐约想套用阿尔君·阿帕杜莱关于全球文化流的想象。贪多嚼不烂,导致你的叙述时而像社会学报告,时而像破碎的民族志,时而又冒出点文化研究的调调。”

“我需要你在十月之前,完成一份完整的、聚焦的阶段性田野调查报告。不是杂烩,而是有明确理论视角、清晰论证线索的学术作品。按正式期刊论文的格式与要求准备。这是硬性任务。”

“十月?”李乐一惊,“教授,田野还在进行中,很多变化....”

“学术产出不等待完美的田野终点。”克里克特打断他,“捕捉动态过程中的阶段性剖面,本身就是能力。”

“难道你要跟踪到他们所有人都毕业、离英、结婚生子、甚至像那位司先生、王先生一样锒铛入狱,才算完成?那是传记作者,是廉价小说,不是人类学研究者。”

李乐语塞,求助般看向森内特。

老头此刻却仿佛对窗外树枝上一只蹦跳的麻雀产生了浓厚兴趣,看得目不转睛,完全置身事外。

“教授,”李乐不得不点名,“您觉得这个时间要求.....”

老头仿佛刚被惊醒,转过头,一脸茫然,“时间?哦,时间。克里克特说得对,是时候写点东西了。”

“总是收集,不整理,会变成学术上的松鼠,只囤积,不消化,最后在知识的坚果堆里饿死。”

“而且,一份高质量的阶段性报告,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我异常强烈建议你采纳克里克特的专业意见。”

李乐心里一阵“巴山楚水凄凉地,responsibility”,这老头,刚才装傻,现在又站在“专业”制高点上补刀,忒不地道。

“教授,”李乐一咬牙,试图自救,挣扎道,“篇幅和深度上,恐怕....”

“那是你需要解决的问题。”克里克特合上文件夹,示意这个话题结束,“现在,第三项,也是今天重点要谈的,你博士论文的正式选题与后续计划。”

“数字时代的社会联结,基于社交网络平台与邓巴数理论的再考察,这是你上次提交的初步意向。我和....”她看了一眼终于将目光从蛛网上收回的森内特,“讨论过。”

这时,森内特清了清嗓子,坐直身体。作为李乐的“主导师”,终于开始真正意义上展现其指导作用。

“李,这个选题,野心很大,风险也同样巨大。克里克特教授指出了方法论上的核心挑战,我非常赞同。你如何定义和测量稳定社会关系?线上互动的频率、深度、情感投入、互惠行为,这些维度如何操作化?又如何与你线下田野中观察到的强关系、弱关系进行有效对接和比较?”

老头说的虽慢,但每个问题都指向研究设计的基石。

“传统的参与观察、深度访谈,如何在虚拟社区中有效开展并获得伦理审查的通过?你打算采用混合方法,这很好,但具体设计呢?是并行、是序贯、还是嵌入式?每种选择背后的逻辑和代价是什么?”

李乐迅速在脑子里组织语言,尝试回答,“我初步设想,以线上民族志为主......进行非介入式观察和文本分析。同时,对线下的核心受访者进行深度访谈,重点询问他们线上社交与线下社交的关联、转换与差异.....”

“测量上,可以设计简化的量表,结合互动日志和内容分析,尝试量化一些维度.....”

“听起来像一份庞大的、可能互相冲突的数据收集计划。”森内特毫不客气地指出,“你需要简化,聚焦。博士论文不是百科全书。或许,你可以选取一两个最具代表性的线上平台,以及与之关联最紧密的线下群体,进行深度的、聚焦的案例研究。”

李乐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可行的切入点。

老太太此时插话,“理论定位也需要更清晰。你是在检验邓巴数理论的普适性,还是在探索一种数字时代特有的、超越生物认知极限的新型社会联结模式?”

“如果是后者,你需要更扎实地重构你的理论框架,将媒介理论、网络社会理论、表演性自我理论,与你的人类学根基更有机地融合。现在这个提纲,看起来更像是在旧房子旁边搭了个时髦的玻璃棚,两者之间的门廊还没建好。”

李乐感到压力倍增,但也隐隐兴奋,这正是他需要的,将模糊的想法逼入精确的轨道。

“所以,”森内特总结道,灰蓝色的眼睛盯着李乐,“你博三的主要任务是,第一,完成并完善详细的研究计划书,重点是方法论章节和理论框架章节,必须通过开题审核委员会的严格答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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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开始系统性地收集和分析原始资料,包括线上社群的文本、图像、互动记录,以及针对性的深度访谈。”

“第三,在研究和写作过程中,逐步完成文献综述和各个核心章节的初稿。”

瞧见老头脸上露出一丝堪称“慈祥”的笑容,却让李乐后背发凉,“开题报告的审核,非常严格。如果过不去,延毕是必然结果。当然,即使过去了....”

森内特嘴角勾起那熟悉的、略带恶作剧的弧度,“根据本系历史数据,也有大约七成的概率,会因为各种原因,包括但不限于田野拓展、分析深化、写作瓶颈、导师刁难....哦,我是说指导需求,而实际延长毕业时间。”

“至于最终是变成五年,还是更美妙的七年.....”

老头欣赏着李乐逐渐僵硬的表情,“看你自己造化了。不过,我个人觉得,六年是个很吉利的数字。你看,六六大顺,在东方文化里不是象征顺利吗?”

“当然,学术道路的顺,往往意味着更多的坎坷和更长的跋涉。666,多整齐。”

李乐心中,“我....¥#@%&”

他算是看明白了,眼前这两位,一个冷静如手术刀,切割所有模糊与侥幸;一个笑里藏刀,用概率和调侃预告前路的坎坷。

目的都是一样的,把他那点尚显粗糙的学术野心,锻打成一件起码能看得过去的兵器。他仿佛看见一条漫漫长路在眼前展开,路上堆满了文献、数据、访谈转录稿,以及两位导师时不时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

抗议?求助?在这间办公室里,都是徒劳。

他只能深吸一口气,将“凄凉”咽回肚子里,认命地点头,“我明白。我会尽快完善研究计划,争取通过开题。”

“不是争取,是必须。”克里克特纠正道,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今天就这样。你的学年进展报告,周五下班前发给我。还有,”她再次看向森内特,嘴角似乎弯了一下,“看好你的学生,聒噪老乌鸦,别让他总在那些有趣但偏离主线的事情上花费太多精力。学术专注力,是一种稀缺资源。”

“当然,我非常同你,”森内特拄着拐杖站起身,笑容可掬,“我始终致力于将迷途的羔羊,哦不,是充满探索精神的研究者,引回正道。毕竟,我的腿虽然好了,但追着一个到处乱跑的学生满伦敦转悠,还是挺费劲的。”

“还有什么问题吗?”

李乐摇摇头。

“我问你了么,我问克里克特。”

“呃.....”

“没有,”克里克特站起身,开始收拾东西,“那份阶段性田野调查报告,十月。开题报告,九月初提交初稿给我们。保持联系。”

。。。。。。

走廊里恢复了安静。森内特走了几步,忽然开口,:“别太沮丧,李。海伦娜的风格一向如此。她对你那篇SSCI的评价,其实不算低,材料尚可在她嘴里已经是褒奖了。至于延毕.....”他笑了笑,“大部分博士生都会经历,无非早晚。”

“重要的是,你在过程中真正学到了什么,做出了什么。六年,听起来长,但对于一个值得深耕的题目,或许刚刚好。”

李乐嘬了嘬牙花子,看着老头,“我怎们觉得您这不是很么好话呢?”

“看,实话总是刺耳的。”森内特耸耸肩,“对了,你接下来什么安排?我看你精神有点涣散,需要点.....鞭策?”

“别,鞭策就算了,你这条腿今年别打算出门了.....”李乐叹口气,“我先得把克里克特教授要的学年进展报告憋出来。然后....可能去趟纽约,接个人,也顺便换换脑子,找点新灵感。”

“纽约?”森内特挑挑眉,“嗯,换个环境也好。大苹果城,喧嚣,混乱,充满可能,性.....和陷阱。”

两人走出系楼,七月的阳光扑面而来,带着蓬勃到近乎粗暴的热力。

校园里比平时安静许多,学生们大多放了假,只有零星的身影匆匆走过。

李乐望着远处LSE图书馆古老的轮廓,心想,博二这就结束了?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少年壮志~~不言愁~~~~

学业的道路果然如森内特所言,是一场漫长而孤独的跋涉,越往前越孤独, 华丽的想象终需落回枯燥的文字与严苛的规范。

他摸了摸口袋里震动的手机,看了眼,是安德鲁发来的信息,关于与Permasense下一轮谈判的要点。还有一条,是时威的,用词简洁,“新UI初版,求虐。另,有票务渠道新线索。”

世界在身后依旧喧嚷转动,而他的“田野”,似乎从未真正局限于校园或某个具体的社群。他需要消化,需要沉淀,也需要.....继续前行。

“走吧,教授,”李乐对森内特说,“报告还得写。晚上....我下厨?咱爷俩喝点儿?抚慰一下我受创的心灵。”

老头眼睛一亮,随即又故作矜持,“鉴于你今天遭受了不公正的学术迫害,我允许你适当地在菜肴中表达一些消极情绪。比如,用稍微多一点的辣椒油?或者,一份罪恶的猪大肠作为尾声?”

李乐笑了,“成。就当是博二结束的....告慰仪式。”

一老一少,沿着被阳光晒得发白的石板路,慢慢向停车场走去。

影子拖在身后,一个稳健,一个依旧带着点青年人的跳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