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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时候不是跟我妈走了吗?”宋茉低头,“其实,那个时候,我想死的。”

杨嘉北的脸骤然失去血色,他抬手,沉默不语,想要去触碰宋茉的头发、脸,他想要抱一抱宋茉,但又犹豫、迟疑,不能继续。

宋茉在他犹豫的一秒钟用力抱住他,她搂住杨嘉北的脖颈,脸贴在他温热的肩膀、耳朵。她像一只快要冻僵的夜蛾,小心而谨慎地依靠着小小的玻璃灯罩。

她只想要一点能够温暖落霜翅膀的温度。

不想扑灭他炙热的火。

“我不想死在你面前,我不想让你难过,”宋茉说,“杨嘉北,我——”

她声音哽住,好久,好久,才继续说:“我那时候想,要是我跟我妈走了,然后死掉,你只会觉得我是一个遗憾的前女友。”

“总要比,’我的女友’死掉了更好,”宋茉缓慢地说,“但我妈救下了我。”

那是她手腕上最深的一道。

宋茉见到妈妈哭到崩溃的模样,看到妈妈给医生下跪磕头,看她丝毫不顾及颜面地哀哀求医生救她,这是她唯一的女儿她就这么一个女儿她不能没有女儿,看她崩溃地将所有银行卡、钱都拿出,凑一张又一张的钞票……

好奇怪。

她还爱她。

她不是不爱她。

宋茉不知道如何评价这种难以平衡的母女关系,明明妈妈对她不好,不好到甚至会想出让她做一个器具,去偷偷做给母亲代孕这种违法、违背道德、违背人伦的事情。

她以为没有关系,她以为宋茉不会介意。

但妈妈又会掏空自己所有的积蓄去救她,哪怕那时候妈妈已经快要一无所有。

很多父母这样吗?给她那种不多不少的爱,和不多不少的恨。

不多不少到让她阴郁、让她沉默、让她压抑、让她……后悔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绝望地想要回到母胎时、用泡在羊水中的脐带勒死自己。

不多不少到令宋茉还是无法下定决心彻底和母亲划清界限、隔断所有枢纽关联……

她不是不爱她。

只是没那么爱她。

只是没有满足她对母亲的渴望。

宋茉被这种不多不少而痛苦到死生不得,求救无门,折磨半生。

她本应该是精力最充沛的半生。

“妈妈分到的钱不多,刚好能够租个房子,她跟我去了大连,在学校附近的旧小区租了房子,找了一份超市的工作,”宋茉低声说,“暑假里,我去北京,找到一份包吃住的兼职。”

“我负责将炸鸡捞出来,包装,贴上标签,递给外卖员,”宋茉说,“我接触到很多很多——非常多的外卖员,他们有男有女,最小的刚成年,最大的,孩子和我年龄一样大。”

“外卖员都赶时间,超过时间、去得慢,顾客要投诉的,投诉扣工资——”宋茉轻声说,“但提前送到也没有奖励,他们不是为了多赚钱,他们是为了不被扣钱才计算着时间、距离,去送餐。”

杨嘉北安静听。

“那天晚上十二点,我遇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外卖员,他的电瓶车停在门口,戴着头盔,外卖服破了一小块,有擦出来的泥痕。”

“新的炸鸡得两分钟才能出来,我和他聊了聊,问他身上怎么回事。”

“他说自己来的时候没注意,摔了一下。”

“我问他怎么不去医院,他笑着说没事。还是取餐要紧,晚了就得被扣钱。”

“他等了两分钟,一直没坐下,后来我发现他可能是摔破了膝盖,他走的时候一瘸一拐的。我看到他的手机一直在响,他问了我好几次什么时候才能好。”

“我不是说顾客不好。”

“顾客没错的,顾客也是普通人,也是为了生活熬夜加班到深夜只想吃炸鸡的上班族……错的是制定这种操蛋规则的人,错的是让外卖员和顾客对立的人。”

“之前不是说我喜欢北京吗?大城市,谁不喜欢,快节奏,方便,快捷,点个外卖,没多久就到了,”宋茉说,“地铁四通八达,打车也快,一群人抢着接单,怕被平台扣钱,小心翼翼地问候着顾客,谨慎又僵硬地问能不能给个好评……你看,有钱的话,在北京生活多舒服多滋润啊,去哪里都方便,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要什么就能要什么——高效,快捷。”

“可惜我没有体验到这种高效、快捷的便利,我先接触到那些为了实现高效便捷而熬夜加班的人,”宋茉吸了口气,她眼神放空,“去北京之前,我以为我是即将收到包装精美礼物的那个人;去北京后,我发现,其实我不过是快捷流水线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螺丝钉。”

“一部分人想要过的舒服,总要有另一部分人为此做牺牲,”宋茉说,“就像——”

“就像那些发达国家,它们从贫穷的国家中进口木材,砍其他国家的森林;它们把自己的工厂建在其他国家的土地上,污染其他国家的土地、水源。”

“反过来,它们又骄傲地称自己的国家资源保护好,批评其他国家环境污染、批评其他国家不保护资源,指责其他国家不够环保;它们享用着其他国家低廉的人口成本,却又讽刺其他国家只是工厂……”

其实都没有错。

如果不是为了发展,最初不会砍伐大兴安岭,不会在东北建起一个又一个的工业厂,不会开采石油,不会去倒卖黑土,不会……

如果不是因为那该死的制度,外卖员不会牺牲自己的健康和安全,争分夺秒去送餐,去奔波;

如果不是为了生活,为了钱,那么多人也不会加班熬夜到凌晨,不会996,不会……

如果不是为了养活国民为了让国民生活更富足,那么多第三世界的国家也不会破坏自己的环境,来为发达国家提供珍贵的资源……

“抱歉,我说的可能有点乱了,”宋茉闭上眼睛,将脸贴在杨嘉北脖子上,蹭啊蹭,她流出又酸又痛的眼泪,“如果不是为了生活,妈妈也不会想让我去给她代孕。”

平地一声惊雷。

杨嘉北震声:“代孕?!”

“嗯,”宋茉简单地说,“她为了能分割继父的钱,让我给他们代孕。”

这个秘密。

她终于说出口。

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惊天动地的氛围,她只有如释重负,她终于狠狠扯开自己身上最深的那道疤。

展示给他看。

哪怕如此简陋。

杨嘉北脸色铁青,他的肌肉因为愤怒而充血,宋茉看到他脖子上、额头暴起的青筋。

“杨嘉北,我是被砍掉的树木,是外卖员摔伤的身体,是加班人通红的眼睛,是被污染的水源——”

“我是被妈妈放弃的女儿。”

我是被牺牲的那个。

我是被认为可以牺牲的无关紧要。

我是理所当然被舍弃的没有关系。

宋茉安静地说:“我是不小心掉到这个漂亮地球的蛆虫。”

杨嘉北声音哑了,他眼睛沉沉,手指压在宋茉肩膀上,尽管那手指在克制地颤栗,他说:“别这么说,宋茉,我——”

宋茉捂住他的嘴:“听我说完。”

“和妈妈一块儿生活的这段时间,我们其实过得还行,虽然不好,但也没那么糟。我坚持上学,吃药,打工,拿奖学金,我以为日子会慢慢好起来,至少妈妈现在开始爱我,我们只有彼此。”

“我们都默契地选择避开之前的那些事情不谈——你知道的,我继父没出东北就死了,什么代孕什么……都没成功,她失去了分钱的资格,得到和我生活的这些时间。”

“我一直在拼命说服自己去遗忘那件事,我给她找理由,就像给深爱丈夫的妻子,给出轨丈夫拼命找理由,说他只是一时新鲜,说他是被那个女人给蒙蔽了,说他是涉世未深被诱惑到。”

“我也给自己找理由,我想说服自己,妈妈不是不爱我,她只是被那个男人给骗了,她只是过怕了苦日子,她只是——”

“今年十月份,她在小区门口出了车祸。”

宋茉安静地说:“出车祸的时候,我在离她五米远的位置,我看着她手里提着我说想吃的那家包子,我知道她是想让我在上班时吃上热包子才横穿马路,她横穿了无数次,她以为她会没事,可这次她被撞了。”

“我跑过去,跑丢一只鞋子。”

“我跪在她面前,哭着喊妈妈,我打救护车,我求路过的人救救她……”

“她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宋茉轻声,“她说,小茉莉啊,她后悔啊。”

妈妈颤巍巍地伸手,她旁边是给我买的包子。

还有血。

——小茉莉,我后悔啊。

——妈。

——我后悔当年没早找你,要是你早点生孩子,咱们也不……

杨嘉北抚摸着她的脸,他没有动,宋茉的手盖在他嘴上。

“她后悔没早找我去做代孕。”

宋茉闭上眼睛,慢慢呼吸,良久,她睁开眼睛,将自己衣袖掀起。

冬天昼短,太阳总会来得迟一些。

但太阳仍会到来。

长夜将散,晨曦破雾,天光乍落,苍山负雪。

她第一次在清晨将自己的伤疤如此醒目地展露出。

宋茉说:“这么多年了,我俩相依为命。”

“我以为她会多爱我一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