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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晨雾未散。

夏简兮换上浅青色宫女服,铜腰牌冰冷冷地贴着腰侧。来接她的是个沉默寡言的宦官,姓吴,脸上挂着千年不变的木然表情,赶着一辆灰篷小车,将她从废弃染坊载往皇城西侧的永安门。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晨市已开,叫卖声、马蹄声、行人絮语混成一片。夏简兮透过车帘缝隙往外望,京城的烟火气与她隔着一层薄纱。她现在是“苏绣”,苏州织造局八品典簿的远房侄女,因家道中落,入宫谋个差事。这个身份干净得无懈可击——织造局典簿确有其人,也确实有个远房侄女,只是那姑娘三个月前已病故,身份文书被楚昭的人截下,稍作改动便成了她的护身符。

永安门侧开了一道小门,专供杂役出入。吴宦官递上文书,守门的禁军扫了一眼便放行。皇城内部与外界的喧嚣判若两界,高墙隔绝了市井声,只余下空旷的脚步声回响。朱红的宫墙绵延无尽,琉璃瓦在晨光下泛着冷硬的色泽。

浣衣局位于西六宫最偏处,挨着内务府的浆洗房。还没走近,一股混杂着皂角、汗渍和霉湿的气味便扑面而来。院子里晾晒着数不清的衣物,各色宫装、官服、被褥如旗帜般悬在竹竿上,在晨风中微微飘动。几十个宫女低头搓洗衣物,木槌敲打声、水流声、低声交谈声汇成一片沉闷的嘈杂。

吴宦官将她引至管事房。薛嬷嬷正坐着对账,五十上下年纪,面皮白净,眉眼细长,一双手却粗糙有力,指关节突出。她抬眼打量夏简兮,目光如尺,一寸寸量过。

“苏州来的?”薛嬷嬷开口,声音不高,带着某种黏腻的腔调。

“是,嬷嬷。”夏简兮垂首,依礼数递上文书和一张苏绣花样——那是楚昭给的花样副本,她昨夜依样绣了小半,针脚细密,配色清雅。

薛嬷嬷接过花样,指尖在绣面上停留了片刻。夏简兮余光瞥见,她的指甲修剪整齐,但甲缝深处有不易察觉的靛蓝色渍——是长期接触染料留下的痕迹。

“双面异色绣会吗?”薛嬷嬷将花样放下,语气听不出情绪。

“在家时学过些皮毛,不敢说精通。”

“皮毛就够了。”薛嬷嬷合上账本,“宫里绣娘多的是,缺的是肯干粗活、手又巧的。你既懂绣工,就先在绣补房做事,专补各司送来的破损衣物。记住了,宫里规矩大,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不该听的……就当自己是聋子。”

“奴婢明白。”

“住西厢第三间,同屋的还有个叫春杏的丫头,她会告诉你规矩。”薛嬷嬷摆摆手,“去吧。”

夏简兮退出管事房,手心已沁出薄汗。薛嬷嬷的反应平静得异样,既未对花样表现出特别兴趣,也未多问半句。是城府太深,还是她与楚昭的判断有误?

西厢房窄小阴暗,通铺上已有一床被褥。一个圆脸小宫女正对着铜镜梳头,见她进来,眼睛一亮:“你就是新来的苏绣?我叫春杏,早你半年进宫。”

春杏活泼善谈,不到半日便将浣衣局的规矩、人事说了个七七八八。谁爱偷懒,谁爱打小报告,哪位主子娘娘的衣物必须小心伺候,哪个衙门的官服最易破损……夏简兮默默记下,从中筛选有用信息。

“咱们薛嬷嬷啊,看着和气,其实厉害着呢。”春杏压低声音,“听说她年轻时可是扬州有名的美人,不知怎么进了宫,从最下等的浆洗宫女做起,一步步爬到这位置。浣衣局看着不起眼,可各宫各司的衣物都经咱们手,多少消息都在这儿打转呢。”

“嬷嬷不爱说话?”夏简兮试探。

“倒也不是不爱说,是不爱跟我们说。”春杏撇撇嘴,“她偶尔会去后院的废料间,一个人待上好一会儿。那儿堆着要焚毁的旧衣物废纸,味道可难闻了,也不知她去做什么。”

废料间?夏简兮记下了。

午后,夏简兮被分到绣补房。房间不大,靠墙的木架上堆满待补的衣物,从宫女的粗布衫到太监的褂子,甚至有几件低阶官员的常服。她领到的第一件活计,是补一件都察院书吏的官袍——袖口磨破了,需用同色丝线织补得不露痕迹。

她穿针引线,心思却飘远了。今晚子时,韩七会在千金坊出现。楚昭给的蜡丸贴身藏着,陆九承诺接应。但如何从这深宫出去?浣衣局宫女不得随意出入,尤其新来的,至少要满一个月才能申请出宫探亲。

除非……

她目光落在手中的官袍上。都察院的衣物送洗、取回,皆有固定时辰,由各司派人或托宫内杂役传递。若她能争取到外出送取衣物的差事……

正思量间,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几个太监抬着一口大木箱进来,领头的太监尖声道:“司礼监的旧档服,清出来三十七件,需修补后封存。薛嬷嬷交代了,仔细着补,针脚要密,用料要跟原样一致。”

木箱打开,一股陈年樟脑与灰尘的气味弥漫开来。夏简兮随其他绣娘上前查看,都是些深青色、鸦青色的宦官服饰,有些领口袖缘绣着暗纹,品级不低。她随手拿起一件,忽然指尖触到内衬一处异样——不是破损,而是缝了一层极薄的夹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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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动声色,借着整理衣物的动作,用指甲轻轻挑开一道线缝。夹层里,有一小片边缘烧焦的纸,上面残留着几个字:“……戌时三刻……西华门外柳……”

字迹潦草,似是匆忙写就。纸片质地与她从柳氏处得到的那片残纸相似,都是桑皮纸。莫非这也是某份勘合文书的一部分?司礼监的旧档服里,怎会藏有这种东西?

她迅速将纸片塞入袖中,继续若无其事地分拣衣物。黄昏时分,绣补房的活计告一段落。夏简兮借口去茅房,溜到后院废料间附近。

那是一间孤零零的矮房,门上有锁。窗户糊着厚厚的油纸,看不清内里。她绕到屋后,发现墙根处有几块砖石松动,扒开缝隙,一股混合着霉烂布料与灰烬的气味涌出。屋内堆满待焚的废物,但在最深处,隐约可见一小片干净区域,摆着张旧木桌,桌上似乎有烛台、笔墨。

薛嬷嬷果然在此处另有天地。

夏简兮正要退开,忽然听见脚步声。她闪身躲到一堆破木箱后,屏住呼吸。

来的是薛嬷嬷。她开锁进屋,片刻后,屋内亮起烛光。夏简兮透过砖缝往里看,只见薛嬷嬷坐在桌前,正对着一面铜镜……缓缓撕下脸上的一层东西。

人皮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全然不同的脸。约莫四十许,眉眼间残留着昔日的艳色,但左颊一道陈年刀疤破坏了整体的柔美,平添几分戾气。她对着镜子看了许久,眼神空洞,仿佛透过镜面看着遥远的过去。

然后,她从桌下暗格里取出一个铁盒,打开。里面是一叠泛黄的纸页,她一张张翻阅,手指颤抖。最后,她取出一枚玉佩——羊脂白玉,雕成并蒂莲形,但在莲花心处,有一道明显的裂痕。

薛嬷嬷将玉佩贴在胸口,闭目,两行清泪滑落。

夏简兮悄然后退,心中波澜起伏。薛嬷嬷易容潜伏,私藏旧物,绝非寻常宫人。她那枚并蒂莲玉佩,夏简兮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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