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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太阳照到身上, 像一只微暖的手搭在姜辛肩头,他不由得回头看,面前似乎站着十几年前一位故人, 她叫张月微,容貌如幽兰端丽,气质似寒梅清冷, 是位待嫁千金。

自然了, 他不知道这是她骗他的。

他们认得那年,他还年轻, 意气风发, 在江都与一位外乡来的朋友谈笔生意, 约在那位朋友的船上。不想那日生意谈成登岸,脑袋给风一吹, 酒气袭上来,便摇摇晃晃地栽倒在那湖畔。

路人见这么个人不明不白倒在此地, 怕惹麻烦, 皆不敢兜揽, 只围着指指搠搠观看。也是机缘凑巧, 那几日适逢张老爷子去世,柳姿为往后愁虑不已,这日便将西屏托给顾儿照顾着, 独自带着个丫头包了艘船到这湖上散心。

这厢船靠到岸边,见岸上倒着个人无人搀扶, 领着丫头走去查看,就请那船家帮忙把人扶上船去歇息。

路人纷纷劝阻, “小姐可要当心,可别遇上了讹人的。”

柳姿却道:“讹人的也有, 不过我看他好像只是醉倒了。”

“看小姐的穿着打扮就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哪里知道这些江湖伎俩,有一种人就是专门假装醉倒,你若管了他,等他醒来,就说自己身上不见了多少银子,非说是你拿了,让你赔他,你就是有理也说不清的。”

柳姿不以为然,“多谢诸位好心提醒,大家说得也有道理,可我想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宁可信其真吧。”

众人都在背后称赞其嫦娥之貌菩萨心肠,哪知她背过身,勾起一边唇角来一笑,自有打算。

一时将人抬进舱内,放在那榻上,并打发丫头往岸上茶棚去买碗醒酒汤来。人去舱空,她便走到榻前盯着这人细看,果然清新俊逸,衣着不俗,活像戏里说的天上掉下的逸群之才。她这些年,一向是秉持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准则处处发善,想着善有善报,尽管从前吃过亏,本性却还是愿意寄希望于善果。

下晌姜辛醒来,见个白璧无瑕般的女人坐在窗前,还道是梦中,拂着额头自笑呢喃,“原来月中嫦娥是长这副样子。”

偏给柳姿听见,轻轻笑了声,走到榻前来,“公子到底是醒了还是醉着?”

姜辛适才醒了神,忙爬起来,一看是在船上,却不是朋友的船,不由得奇怪,“我怎么会在这里?”

她抿着唇微笑,走去倒了盅茶,纤长白皙的手伸出来,若烟若云地托着那茶盅递给他,“你才刚醉倒在岸边无人理会,我怕你出什么事,就将你抬到我的船上,你这会可好些了?”

“原来是小姐救了我。”他忙起身作揖,“敢问恩人芳名?”

柳姿扭头,隔着竹帘见丫头在船头烧茶炉子,便轻声道:“不敢当。我姓张,名月微。”说着又将茶盅朝前一递,“吃茶吧,难道要我永远这么举着么?”

他忙接了来,道了谢,见她婉丽端庄,心下和家中卢氏一比,简直云泥之别。可巧他一向觉得配卢氏是屈才,若不是她娘家有些钱财,可扶他青云之志,哪肯娶她?倒应该配这样一位惠心妍态的小姐。

他大胆以目光追着她,看她坐回那窗前,一手撑着半边脸,并不看他,略看向窗外。他缓步过去,隔着段距离,也看窗外,那岸上真是繁荣热闹得厉害,偏他刚酒醉醒来,看见那景象只觉脑袋疼,却是船上这清静,难得自在舒服。

“听小姐的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氏。”

柳姿瞟了他一眼,似有还无地有一丝笑,“我是南京人,舅舅家在这里,前一向舅舅过世,我来奔丧。”

“怪道小姐一身素服。”说完,他想起来又朝她作揖,“鄙姓姜,单名一个辛,是扬州府泰兴县人氏,这回到江都来,是来做生意的。”

啊,原来是个生意人,只看他锦衣罗裳,玉环珠佩,想必家底丰厚。她淡淡点头,朝对过窗户底下指去,“公子请坐。”

姜辛走去坐下,一心望着相交,因说:“不知令舅府上是在哪里,改日我好去登门拜谢这救命之恩。”

“这算什么救命之恩?我孤身一人出门在外,本应守在深闺足不出户,偏今日不顾舅母劝阻出门来散心,哪好再惹是非?公子也不必客气。”

听她话里的意思仿佛家教甚严,多半是个仕宦读书人家的小姐,他姜辛是个生意人,正欲攀交官宦人家,这不正是天赐缘分?只是她不想他登门,就怕今日一别,再难相交,他眼皮一垂,特地留下栈房住址,只好盼她屈尊降贵。

他盼了好些日,越盼越觉牵肠挂肚,总算把她盼来了。不出两月,他因要回泰兴,她也正愁家中要将她定给表哥为妻,他便出了个主意,自己先回泰兴去租赁一处房子给她住着,待她前去,二人一道禀明姜家父母,再同她一道回南京家中请罪。

一来二去,两个人的谎话似千丝万缕织成了一张网,谁骗谁不知道,反正二人一样身陷其中。

原以为她死了,那一段似真似假的往事便随她沉了江底,谁知却钻出来个潘西屏,现在想起来,她们祖籍同是南京,难道是什么亲戚?

她当年说的话,到底哪句真,哪句假?

“唷,姜老爷在想事情呢?”忽然曹善朗推门进来,瞥一眼桌上放冷的午饭,笑了笑,“连饭都吃不下?要我说,何必如此忧心,如今那姚时修给关在监房,你那女婿也死了,证据也灰飞烟灭了,就是谁想查也没根据往下查了。”

姜辛见他一派悠哉,心道他们曹家的田地是保住了,他自然是轻松自在,可自己的死活还难预料呢!

他低了低头,笑着朝那饭桌行去,“由不得我不担心呐,我那个儿媳妇可不简单,她不是姚时修,不行明堂正道,所以她才不管什么证据不证据的,只要找到我,我恐怕就是个死了。”

曹善朗想起西屏的面容,始终有点不信她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笑着蹙眉,“她真这么厉害?”

“否则四公子以为,我那几个儿女是怎么一个接一个死于非命的?她不单要我的命,还要我家破人亡。”说着,自笑着点头叹息,“从前是我小瞧了她,这次回泰兴才知道她可不是个寻常的丫头,四公子不知道,就连当初她嫁到我姜家,也是她处心积虑布的局。”

曹善朗越听越有兴致,亲自筛了酒招呼他,“来来来,你坐下来慢慢说给我听。”

“她——”

突然听见外头有人猛呵一声,“什么人?!”紧着又听见头顶有几声脚步响。曹善朗脸色一变,忙开门出来,瞧见个人影跑过,向左一瞧,小径上站着夏掌柜与西屏。

那夏掌柜忙往前头伸长胳膊喊,“嗳!臧班头!”

西屏拂下他的胳膊一笑,“夏掌柜放心,他一会就回来了。”

曹善朗迎过去问:“怎么回事啊?”

那夏掌柜忙道:“我正引着二奶奶和衙门里的捕头去案发那间栈房呢,谁知那捕头说这房顶上有人,便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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