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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木宝本来没理解万商的话,但在宋大人的书里看到两个例子,他忽然就懂了。

两个案子都是发生在地方上的。

每一年,地方上都会把已经由当地官员判好的认为犯人应当被问斩的案子整理成案卷送到大理寺里进行复核。要是复核通过,那么这个犯人就一定会被秋后问斩。

虽然有复核这道程序,但究竟能不能审出冤假错案,很多时候都要看大理寺的官员是不是负责任。有不负责的,只抽查几个案子,看没什么大问题,就视同所有的案卷都不存在冤假错案,然后直接下发回去。也有负责的,就会一个一个仔细看过。

一个案子是某女与某男通奸,后发生争执,某女用剪刀捅死奸夫。

地方上的判案结果是:这个女犯人先与人通奸又杀人,通奸的证据有,杀人的证据也明确,十分伤风败俗、尤为罪大恶极,当秋后问斩。

宋大人却问了一句,犯女的杀人理由是什么?然后打发回去重新查了。

等到案卷再次递上来时,就详细很多了。

原来这个女犯人有一次去寺庙上香,在半道上被身体强壮的死者强掳到无人处□□。之后,死者更是拿走她的贴身衣物用以要挟,说日后还会找她,如果她不从,他就告到她夫家宗亲那里去,说一切都是她故意勾引。而真被告到宗亲那里去,宗亲绝对不会听她解释,她一定会被浸猪笼,且她儿女名声也都坏了。她无奈之下只能从了。结果死者气焰嚣张,不久后又看上女犯人的女儿。女犯人忍无可忍就把人杀了。

宋大人批复时说,断女犯人通奸杀人案之前,要先断死者□□良家妇女一案,这在律法上也是重罪。定好了死者的罪名之后,再看女犯人的行为,固然有不对的地方,但她的通奸罪已经不成立了,且因为被她杀死的本来就是一个重罪之人,所以她不用抵命。最后只判这个女子几年监禁。

另一个案子和这个差不多,是仆从毒杀了主子。

地方上的判案结果是:多人亲眼所见,男仆用毒害死主人,虽然这个男仆年纪不大,但身高已超过车轮,按照律法中“身高过车轮者视同成年人”这条,判了死罪。

结果宋大人复核时发现,这个男仆其实是被拐卖来的,而被他毒死的这个主子就是拐子本人。拐子到处拐年幼的孩子,拐回来后先把人养在自己家里,对着他们非打即骂。养上几年后,再根据他们的资质往外卖。长得漂亮的女孩卖青楼,长得好看的男孩卖小倌馆等。

同时,这个杀人的仆从才九岁,虽然身高确实已经超过了车轮,但也是拐子先犯重罪,他杀了重罪之人,加之年纪还小,就免于处罚,还让当地的衙门帮忙寻亲。

看过这两个案子后,詹木宝恍然大悟了。

是了是了,律法是偏向男人的,男人纳妾固然合法,但养外室算不算通奸呢?没有说通奸好的意思,可男人养外室事发后最多就是坏一坏名声,不会被浸猪笼,女子通奸却直接死罪。那么在断类似的案子时就要偏向女子,问问这里头是否有隐情。

律法是偏向主子的,主子打杀了仆从,只要大面上能遮掩过去,基本都不会被定案。但仆从只要对主子不敬,哪怕这个不敬没有任何证据,只是主子随口说的,仆从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那么在断类似案子时就要偏向仆从,看这个仆从是真正的罪大恶极,还是另有缘由。

当然,这个偏向吧,还得把握好其中的度。

如果认为所有的弱者都是有隐情的,然后硬要去找那个“隐情”,再用所谓的“隐情”去强词夺理,那就变成了“他弱他有理”,到时候又是另一种极大的不公平了。

宋大人所谓的偏向都没有直接偏向弱者,他复核的案子时最终还是会立足于律法。只因律法在大方向上不公平,所以人一定要在不公平中尽量去寻找公平的细则。

詹木宝觉得自己还有得学呢!

他已经从姬家的事发散,与舅舅聊起了那位会给侯府送手抄本的木严,赞木严未来可期。正说着话,小厮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侯爷,那边好像是张家的马车。”

“哦。”詹木宝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

忽然,詹木宝像是想到了什么,把眼睛瞪大了:“哦?”

“哦哦哦!”詹木宝一边应着,一边就要掀起马车的帘子跳下车去。

小厮道:“小的打探过了,据说是张家的老太爷带着几位家眷今日进京。”

“那我得去请个安啊。”詹木宝十分自觉。

张家老太爷?张家如今的当家人叫张秋生,年岁不算很大,就比詹木宝、詹权大两岁而已,在皇上身边当带刀侍卫。张家老太爷就是张秋生的爷爷。而张秋生的父亲早些年就已经战死了。

詹木宝对万苟解释说:“舅舅,我未婚妻的外公在那边马车上。她自小跟在外公外婆身边长大,据说和外公外婆感情很好。既知道老人家在那边,我得去问个安。”

詹木宝的未婚妻姓江,江姑娘的父亲如今在礼部任正五品郎中。明眼人都觉得江父这两年会升。

这门亲事是先侯爷临终前定下的。先侯爷那时做了三个重要的安排,其一就是为詹木宝选定了未婚妻。估摸先侯爷和江姑娘的舅舅(也就是张秋生的父亲)有一些交情。但更重要的是江姑娘的父亲是文官,她算是在武勋家庭里养大的文官家的姑娘。

别去看江姑娘父亲官职的高低,真以女方父亲官职高不高来给詹木宝选妻,那才是害了他呢。江姑娘本身算是文臣家的姑娘,日后外出交际时,她有由头能融入文官家眷中。同时,她又在武勋家庭里长大,不至于太过看重礼仪,反倒和詹木宝这个半路出家的侯爷处得不好。仓促间能选出一个江姑娘来,先侯爷应当是尽心尽力了!

詹木宝自然是还没有见过这位未婚妻。

听说江姑娘自幼丧母,他父亲守了一年妻孝后便续娶,继母很快又生下儿女,江姑娘就被外祖一家接走教养了。她外祖一家尚武,可惜舅舅已经战死沙场,如今当家的张秋生是她表哥。至于亲生父亲这边,估计是不怎么亲热的,但亲生父女也没仇恨。

年前,万商安排给各府送年礼时,给江家送了,给京城张家(即江姑娘表哥)送了,还特意备了一份重礼送去云城那边的张家(即江姑娘外祖),名义上是给老人家拜年,其实是因为江姑娘本人住在云城。既然要送礼,总不能单把未来儿媳撇下吧?

听詹木宝如此解释,万苟也从座位里站了起来:“原来是亲家那边的老大人,那我得陪你走一趟。”自古都是娘舅大,如果那边马车里是江姑娘的父亲,万苟都不需要去行礼,只需要詹木宝自己去就行。但那是江姑娘的外公,辈分上高了万苟一辈。

又说女儿家矜贵,男方这边多表示表示,总是应该的。

万苟领着詹木宝下了马车,在小厮的指点下找到张家马车,然后对着马车外的管事道明来意。张家马车就掀起帘子,一个须发皆白但看着还算硬朗的老汉从车里走了出来 。马车里应该还坐着别的什么人,但老汉动作快,帘子很快就重新合上了。

见詹木宝面容憨厚但眼神清正,老汉似乎有些满意,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万苟虽无官身,但老汉知道他是詹木宝的舅舅后,对着万苟也十分和蔼。

其实彼此间不怎么熟,说是问候,也都是请您千万保重身体啊之类的干巴巴的话,詹木宝说等府里出了孝,老汉说等他们彻底安置下来,以后再多来多往之类的。

不多时,进城的队伍又动起来,大家就此道别。

詹木宝跟着舅舅回到自家的马车,临上车时,他鬼使神差地回头望去。

就见张家的马车上,窗户后的帘子被掀起了一小片。

他这一回头,那帘子飞快地盖上了。

该不是江姑娘在偷看吧?

詹木宝只觉得心里一下子慌张起来,连忙把目光收回来,然后下意识地把腰背挺得更直,结果下一秒他就因为爬马车时分心,没有踩实台阶,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万苟笑着摇了摇头。啧,甥大不中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