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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学士是裕王的恩师,储君的知己,将来铁打铁的朝廷重臣;无论身份地位,都有这个嘴炮的资格;至于其余外人,当然只好闭嘴不言,继续明哲保身。只有穆国公世子神色怪异,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学士还是要慎言。”

“区区一个阉宦而已,世子太小心了吧?”

“小心无大错嘛。”世子缓声道:“再说了,宫里的太监,前途都是很难预料的。如果小看太监,难免会吃大亏。”

太监是皇帝的家奴,是宫廷的走狗。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情况下,这些走狗都是绝对的工具人,没有半分威胁的草芥。但在百分之一的可能中,某些极为幸运的宦官会蒙获皇权的青目,从此攀龙附凤而上,竟也能越过那重重龙门,腾飞于青天之外了!

一百年前的三杨何曾瞧得起王振?六十年前的杨廷和又何曾瞧得起刘瑾?但只要借得真龙一点气息,那就是土鸡瓦狗,也能脱胎换骨,幡然不可复制,搅动得社稷不能安宁。大安数百年天下,实在是见多了这样的事情。

这是颇为隐晦的警告,也是微妙的提醒。高肃卿不一定能领会其中幽深的暗示,但总该明白世子的善意。他点头致谢,沉思片刻之后,决定回报这种进退一致的善意,同时也是代表裕王递一递消息:

“……不过说起来,下官倒在裕王府上隐约听说过邵家海商的来历。”

穆祺眨了眨眼,隐约有些诧异。说实话,皇帝借亲奶奶的娘家当白手套其实不稀奇,但白手套的消息居然会特意告知闭门自守的裕王,那心思可就颇为古怪了——家有长子,号为家督;皇帝将消息通告长子,难道是打算把对外贸易搞成朱家的家传生意?

老登的思维很先进呐!

“还请学士赐教。”

“不敢。”高学士道:“按裕王殿下的说法,除邵家以外,宫中可能在几处大海商处都有股份……”

“大概多少?”

“几—几百万两吧。”

话刚出口,张太岳立刻倒抽了一口凉气,世子则略微睁大了眼睛:

“几百万两?哪里的海商能禁得起几百万两?!”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外路人也就是耳在心不在,被这“几百万”的生猛数字震上一震而已;但长久浸淫海贸的内行只要一听数字,立刻就能觉察出不对——如今开海已有数年,沿海的商贸也能算繁荣发达;但再怎么兴兴向荣,也总该要遵守经济发展的规律;以当下海商那点积累不久的微薄本钱,又有哪个能吞得下几百万两的股份?

数量级相差实在太大,简直有古早言情文里霸道总裁一掷数万亿的美感。要不是甚至高学士的为人,穆祺简直要以为这是什么恶劣的玩笑。

“下官并不深知。”高学士道:“不过,裕王说了,这几百万两倒也不全是股份,似乎还有什么债券、股票一类,下官也不明白……”

张太岳还是一脸茫然,世子的脸色却倏然而变了:

股票?债券?这不分明——分明是玩上金融衍生品,开始大搞期货投资了吗?

虽然海贸已开,但大安仍然是一个高度保守封闭,传统习俗根深蒂固的农耕社会。沿海的海商奔波大洋求取重利,好容易积攒了一点家底,却仍旧要耗费重金兼并土地买卖人口,继续走封建地主封闭僵化的老路;大量财富淤积于土地及奢侈品之上,牢牢束缚住了整个社会的活力,成为所谓“反动制度阻碍生产力发展”的铁证之一;在这诸多虫豸之中,极少数愿意投资商业、投资工业的开明者,已经是黑暗世界中难得的曙光,先进生产力光辉的代表了……

可以现在的消息看,飞玄真君——飞玄真君居然已经悍然超脱于时代约束之外,既不因循守旧,亦不封闭保守,并没有走求田问舍的老路,而是将巨额的资金投入到了广阔的贸易再生产中;甚至敢于借助全新的金融工具来扩张资本,大胆尝试人类最先进最高明的金融创新,所谓不拘一格,开拓进取,无可无不可——

这是什么?这不分明是从封建地主一步跃升到金融资本主义了吗?

老登这思维是不是也先进得有点太过头了呀?

金融资本当然也吸血,但比起堕落腐朽屁用不顶的封建地主,人家绝对可以挺起胸膛说一句先进生产力。同样的,愿意大笔钱扔到海贸及票据上的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在历史站位上确实是比东南西北一切的地主都要更加先进,更加高远,更加光辉,更能代表人类发展的方向,代表世界的未来——

世子无声地吸了口气。

“……那就怪不得了。”他喃喃道。

是的,这就怪不得了。金融市场的特征之一就是可以容纳巨量的资本。沿海的海商没有一个能吃下这几百万两银子的股份,但由英吉利银行及荷兰商会等运转的南洋金融市场,却可以轻松接纳这一笔高额的投资。以此看来,什么邵氏的商船还只是小打小闹,估计真君大半的本钱,都投进了相关的股票债券里。

所以,这也无怪乎冯太监敢气势汹汹,上门逼迫中枢开战。金融这玩意儿利润大风险也大,要是操作上一个失误,不但真君的本钱瞬间输光光,恐怕还要倒欠上几百万两——到了那个时候,老道士利润保不住不说,连养老的本钱都要倒折出去。

先进生产力也有先进生产力的害处,这就是其中之一。

当然啦,一般的老头老太被骗了养老金,也就只能在派出所银行打打滚;但真君可就不同了,一旦察觉到辛苦投资的养老金有赔本的风险,马上就可以重拳出击,叫南洋的金融资本家品尝品尝老朱家还不完的恩情。普天之下,有谁能A了皇帝的钱跑路?!

朕的钱!都是朕的钱!

——一念及此,真君那熟悉的怒吼仿佛也在耳边环绕了。世子缓缓转头,看到了神色各异的几位属下。

“……既然如此,那绝不能善罢甘休。”他斟酌良久,低声开口:“以我的见解,恐怕还是要大打。太岳,到时候宣战的文书,多半还要劳烦你,你最好提前有个稿子。”

张太岳立刻起身,行礼称是,又道:

“稿子的大意,还要请世子指点。”

“没什么好指点的,既然是大战,就用‘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模版吧,把西班牙的罪行着重叙上几笔即可。”世子想了想:“写好之后再发给闫、许、李几位过目,我就不看了。”

张太岳点头领命。世子又看向高学士:

“我的这一番意思,还请学士转告裕王。”

高学士连连颔首,神色颇为喜悦——愿意在大事上互通有无,意味着穆国公府向储君释放了极大的友善;在现在皇帝幽闭朝政诡谲的时候,这一点的意味极为重要。

世子又沉吟了片刻,才看向身侧坐立不安的闫小阁老。小阁老赶紧起身,神色颇为尴尬。方才众人对谈,没有一人提及他闫东楼;但这种回避却恰恰是微妙的凸显,心照不宣的共识——事实上,大家都明白,皇帝久居深宫,又从是哪里来的渠道,能轻松将几百万两转移在外,大搞金融投机的?

看来小阁老在英吉利银行混了一年,手腕的确增长了许多嘛。

眼见世子默默看来,小阁老有点汗流浃背了:

“先前,先前圣上的确……”

“先前的事情已了,现在就不必多提了。”世子挥一挥手,拦住了他的话:“圣上愿意尝试洋人的先进金融,那也是好事嘛。”

——当然,皇帝居然胆大到一开就是几百万,那也疑似有点太先进了。但几百万都扔出去了,臣下又为之奈何?木已成舟,现在重要的是其他的事情。

世子停了一停,左右一望,高、张二位心领神会,立刻假托内急,纷纷离座出门。等到脚步远去,穆氏才轻声开口:

“……我听说,英吉利银行有交易黄金的渠道?”

闫东楼愣了一愣,才迟疑回话:

“的确有,但那都是大宗的买卖……”

大资本当然不可能做小里小气的金银生意,银行商会的所谓黄金贸易,同样也是金融操作的一种。大量资金往来买卖,并不是真的需要黄金,而仅仅只是借金银的涨跌牟利而已。

“那就好。”世子道:“既然如此,就烦请东楼兄留意,在对西班牙开战的上谕明发之前,买入黄金,买得越多越好,不必吝惜本钱。”

“为何……”

闫东楼刚刚说完,便直接咽下了后半句话——乱世黄金,盛世古董;战乱一起,黄金的需求当然大增;只要提前摸准了需求,那当然……

“此外,还请东楼兄把消息转告给儒望。”世子微笑道:“我想,他应该明白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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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天下的事情,懂的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