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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的来看, 大安与西班牙的冲突是旷日持久,从初春一直持续到了隆冬,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 双方龌龊不断,流血频频,常有武装的船队在商路上大肆开战, 枪炮横飞烟火熏天, 战场波及极为广泛,贸易损失也相当严重。不过, 因为两大强权各有忌惮, 仓促之间不敢动手,所以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 中西双方的交锋都仅限于骂战,彼此间通过英吉利银行及荷兰商会转交信件,唾沫横飞慷慨激昂, 虽然纯属鸡对鸭讲,但至少也表明了态度。

概而论之,大家都知道这中西战争是肯定要动手的, 但到底什么时候动手, 则尚在未知之数。

不过,这样脆弱的平衡到底还是破裂了。那是在当年冬至的时候,恰逢瑞雪纷飞, 天气湿寒, 内阁及六部都已歇假,只有外事处还照常当差;穆国公世子体恤下属, 干脆就请外务处当值的诸位喝酒赏雪,吃牛油火锅, 驱一驱三伏的寒气。

这“牛油火锅”也算是世子的新发明,据说是废了好多功夫精心配置的香料,从八角丁香到豆蔻肉桂无一不包,又在泰西商会手中千方百计弄来了什么“辣椒”的种子,反复的改良育种,花了三五年的功夫,才终于制备出口味差强人意的锅底。

当然,考虑到京中众人的口味,牛油锅底的用料略有调整,辣椒的分量大大降低,基本与后世的清汤相差无几。可虽然如此,围炉而坐的诸位大臣依然被辣得嘶嘶抽气,额头渗汗,燥热不已;等到吃过第一轮的五花肉嫩鱼片之后,那就连皮毛衣服都穿不住了,纷纷摘了帽子脱下大衣,坐下来擦拭汗水,等着再下一轮的羊肉薄片——按照牛油火锅的常理,烧开后是应该烫一圈牛肉丸子和肥牛卷的,讲究的就是个原汤化原食;但时至岁末,朝廷严禁屠杀耕牛,外事处以身作则,当然也就吃不了牛五花了。

羊肉卷刚刚才滚过一回,就听到外面吱呀一声,司礼监的冯保冯太监大跨步而入,肩上白雪皑皑,面容则甚为肃穆:

“当值的官都在哪里?咱家这里有紧急要务!”

这一句开场中气十足,甚为响亮,打量的就是要先声夺人,镇住局面,然后顺势而上,强压着外朝大臣顺从司礼监的心意。冯太监对这种权术极为擅长,所以进门后立刻摆出了筹谋许久的冷脸,一定要震慑住那些初来乍到的小官。

仅仅只是大喝还不够,冯太监抬眼逼视,目光咄咄迫人,尽显内廷的傲慢恣睢;却不料一眼扫去,只见屋中白雾缭绕,肉香油香扑鼻而来,哪里有什么诚惶诚恐的当值官员?

所幸能进外务处的大臣还是很懂事的,虽然当面震慑没有起效,隔着白雾也分不清来路,但听到“司礼监”三个字,众人还是纷纷站了起来,下座位迎候公事;只有穆国公世子端坐不动,还趁机捞了一大把羊肉卷进油碟。

他将羊肉浸入小磨香油中降温,然后才望向门口。此时白雾已经散去,世子上下看了一回冯公公的服色,才轻描淡写开口:

“你是什么来路呀?”

冯公公愣了一愣,只能忍气吞声地开口:

“咱家是司礼监的随堂。”

世子点一点头,再将筷子伸进了火锅:

“喔,司礼监随堂啊。”

这里就看出身份上的差距了。闫东楼高肃卿张太岳这样的小虾米看到太监就发怵,听到司礼监几个字心里都要抖一抖;但世子“权掌机要”,又有国公府的免死金牌撑腰,除了司礼监掌印及东厂提督之外,还真不把这样跑腿打杂的随堂太监看在眼里。论礼仪论惯例,还该得冯公公向他行礼呢。

短短几句问答,冯太监声势扫地,筹谋的立威手腕一败涂地,心中自然大觉不快,但只有强压着开口:

“咱家是来交代公事的。”

世子夹了第二筷子羊肉:

“什么公事?”

“锦衣卫送来的消息,说西班牙的蛮子在广东海外大动干戈,打得是炮火连天,还击沉了好几艘大安的商船,损失很是惨重。”

世子终于停下了筷子。他端坐着思索了片刻,抬头看向冯太监:

“商船海战,损失在所难免。怎么锦衣卫还要特意的上报呢?”

说句不好听的,自中西双方的冲突开始以来,商船间大小海战何止百余次?虽然中方整体占优,但总也有阴沟翻船的时候。胜败乃兵家常事,更何况朝廷也一向不关注海商的来路。到底又是什么大事,能够惊动皇家的信息渠道呢?

冯太监露出了微笑。苦苦忍耐这么久,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足以彻底震慑外朝大臣,撕破他们所有伪装,制造巨大冲击的机会——

“那几艘沉没商船的船东,姓邵。”

“姓邵又怎么了——”

世子忽地闭上了嘴,神情中略微惊愕,随后渐渐转为恍然:

……姓邵?

讨生活的海商来自五湖四海,姓什么其实都不算稀奇。但考虑到冯太监是特意通知,那这个姓氏就极为微妙了——邵?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亲奶奶,正是先宪宗皇帝的邵贵妃!

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刻薄寡恩,但对亲爹亲娘亲奶奶却还算孝顺,对几家的亲戚也比较照顾,各自都荫封了官职。不过,邵氏仅仅只是杭州指挥所的小军官出身,身世可称寒微,绝无长久积蓄的人脉,即使骤然显贵,按理说也很难招揽海贸这样复杂艰难的生意;更不必说,这好几艘大海船的本钱,就连京中底蕴深厚的勋贵人家,轻易都是承担不起的。

世子默默片刻,低声发问:

“商船上运的都是什么?”

“当然都是珍惜宝贵的好货。”眼见对方已经隐隐领会,冯太监的语气有了些得意:“珍珠、香料;燕窝、草药;左不过就是这些东西。”

穆氏:…………

彳亍口巴,他算是知道司礼监为什么这么着急忙慌又鬼鬼祟祟,大冬天也要冲进内阁,绕开外朝传递这件“公文”了。只能说阴湿惯了的人就算再怎么掩饰也还是阴湿的,无论再怎么涂脂抹粉,那种暗戳戳阴沉沉挥之不去的偷感都始终能从边边角角渗透出来。奢侈就奢侈,挥霍就挥霍,如今事情都已经做下了,居然还把亲奶奶家推出来当白手套!

果然还得是你啊,皇帝陛下!

世子叹了口气:

“司礼监又待如何?”

“还能如何?”冯公公冷笑道:“如今还只是几艘折进去几艘商船而已,将来西班牙人再这么肆无忌惮,把事情闹大了不可收拾,又该怎么料理?”

——如今还只是折进去一点香料珍玩而已,将来西班牙人要是把皇帝运输仙草补药的船都给抢了,那又该怎么料理?

世子当然听懂了这个弦外之音,只是皱一皱眉:“公公是说要开战?”

“难道内阁还打算忍让下去?”

这就没话说了。虽然懂得都懂,晓得皇帝是因为自己的财产被波及后勃然大怒,怀恨在心咬牙切齿,切切不能与西班牙人甘休。但要是摆在明面上讲,那大安朝廷维护中国商人的正当利益,重拳出击扫清商路,那也是光明正大之至的理由,磊落到无可辩驳的动机。

只要皇帝占住了大义名分,站稳了道德高地,那内阁与朝廷都绝无可能回绝宫中的意旨,唯有恭敬领命而已。所以世子捏着筷子在原地愣了片刻,终于慢慢开口:

“内廷的吩咐,我们自然不敢回绝。但敢问公公,宫里的意思,是要大打,还是要小打?”

“大打又如何,小打又如何?”

“小打的话,大概也就是昔年上虞海战的规模;不必劳动司礼监出手,内阁会同外事处发几份公文,让浙江与广东预备齐全即可。”世子道:“如果是大打出手,那就是两国正式交战,关系匪浅。明年户部及海关的预算、各处火器厂的生产、粮税的征收,恐怕都要一一调整了。”

冯公公眯了眯眼,有些说不出话来。司礼监太监是宫廷的走狗,皇权的鹰犬,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可靠的白手套;但在具体事务上,却绝不能与久经磨砺的外廷大臣相比。勋超小事也就算了,要是在设计国家方略的大事上胡乱插言,那就连冯公公也未必招架得住。

说白了,冯太监气势汹汹,禀风雷而来,一半的底气是仰仗着皇帝的威风。飞玄真君在得知沉船的消息后暴怒难以自制,愤恨至今郁郁不散,所以他这亲近的司礼监随堂才要狐假虎威,替主上好好发泄这口恶气;拿着外朝大臣做靶子,尽显贴心贴肠的忠诚。但发泄归发泄,总不能真让太监接手海防吧?

再说了,要是真装过了界,那穆国公世子可也不是什么好应付的角色……

思索再三,冯太监的声势也自然而然地低下去了:

“这件事,当然还是要皇爷做主,咱家自会如实回禀。”

“那就有劳公公回话了。”

眼见无法在穆氏这硬茬手中讨到好处,冯公公见机极快,绝不硬顶,只草草行了个礼,转身便推门而去。等到脚步声远去,站起的几位编外人员才无言坐下。

大家都是在官场中摸爬滚打过来的,当然知道冯太监的那一肚子算计,一时相对默然。闫东楼张太岳等也就罢了,高肃卿高学士却是忍耐不住,到底出声:

“这样趋炎附势的阉宦,居然也到中枢腹心来指手画脚!朝廷的纲纪真是扫地无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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