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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行情,拉一个壮劳力来做工是半吊钱,说是以后还要加呢!”几个知道世事的力工告诉商人们:“也不知道这样的行情还能有多久,只能是做一日看一日罢了!”

力工们做一日看一日,豪商们却是知微见著;他们按着力工的说法悄悄算了算每个工坊理论上的产量,再算了算每匹布料平摊的成本,那是一算一个不吱声;等到悄悄打发走问话的百姓,他们又设法游说仆役,推掉了之后游览古迹观赏风景之类的照例安排,改为到工厂聚集的城郊去看了一看。

即使有严格的管理与较为进步的清洁理念,工业革命初期的工坊环境仍然相当恶劣,潮湿溽热繁琐嘈杂,只有较为底层的流民才能忍受这样的工作。因为事先没有安排,这些商人是在工厂开工时直愣愣闯了进去,顶着数千辆织机吱吱的噪音来回踱步,冒着滚滚的水雾一一检查那些往来飞动梭子,端详被改进后的蒸汽结构;几个懂行的甚至又花钱买通了工人,自己下场织了半匹棉布。

半个多时辰之后,海商参观团才从工坊中退了出来,衣服头发都已经是湿透了;这样的淋漓大汗,一半是因为里面煤炭烘烤,水汽淋漓,灼热难以抵挡;另一面则是因为某种不可言说的心理作用——作为此时国际贸易中绝对的大宗货物,大概没有商人会不懂布料的行情;但正因为深谙行情,所以难免震动。

“我一个一个看过了。”眼见安排来的仆役到远处去替他们打水,熟悉纺织业的恩礼小声开口:“往小了来说,这样的一个作坊一年下来,起码也能织个一万六千匹的布。”

“一万六千匹布。”保禄道:“这里可是有五十多家作坊呢。”

“那就是八十万匹布往上了。西班牙人占领的吕宋,一年也就只有五十万匹布吧?”

“……正是。而且我已经问过了,如果下单的数量足够,这里的作坊可以把价格压到八钱到一两银子一匹,差不多是西班牙人的三分之一。”

寥寥几句对话之后,在场细听的商人都微微发愣。大家都是在刀枪剑雨的里滚出来的,当然明白三分之一价格且质量可靠的竞争对手在商业上意味着什么;更不用说,这小小上虞一地居然都能轻松拿出八十万匹的布料,在产量上也吊打西班牙人……

“不对吧。”恩礼忽然醒悟过来了:“八十万匹布料,谁能够吃得下来?”

“当然是葡萄牙人。”作为南洋赫赫有名的豪商,荷兰商会的高层,保禄先生了解到的内幕远超一般人的想象:“根据中葡签订的《上虞条约》,葡萄牙在南洋的殖民地已经向中国人全部开放了,而且不允许征收比本土更高的关税,叫做什么‘自由贸易’。”

说到此处,保禄先生也不觉停住了。他当然早就明白这《上虞条约》的底细,但一开始还以为是中方挟战争之威逼迫葡萄牙接受价高质次的商品,但以现在的局面看,情形好像——好像是恰恰相反?

要知道,与工业革命爆发后生产力激增而需求不足,全世界的老牌工业国家都在拼命发动战争抢市场的局面不同;如今生产力尚未飞跃,而葡萄牙与西班牙的消费能力却因为新大陆的金银而飞速暴涨,正处于消费需求强烈而物资供应匮乏,拿着银子四处挥舞找商品的年代;也正因如此,最原始的帝国主义占据殖民地,并不是要寻觅市场满足资本字扩张,而纯粹是掠夺物资掠夺人口,将原住民全部贬为奴隶,强迫他们生产商品满足自己的欲·望——在这种逻辑下,西班牙帝国的强大与富有,恰恰是因为他们统治了南洋最大的一块地盘,有足够的奴隶供自己驱使,可以享受到二两五钱银子一匹的低廉布料……

——诶等等,这整个逻辑是不是有些不太对头?

保禄张了张嘴,隐约有点懵逼了。

西班牙人最强大、最富有,占有的地盘最多,所以可以享受二两五钱银子一匹的布料;其余的强国势力都要差上一头,所以拿货的价格起码在三两银子以上,成本和质量大大不如——到此为止,这个逻辑都很通顺,很流畅,很符合商人们的常识。但现在葡萄牙出现了;葡萄牙人被中国人痛打了一顿后签订了不平等条约,只能悲哀而屈辱的接受八钱到一两银子的布料……

这这,这事情是不是有点问题啊?

保禄茫然转过头去,看到了同伴们同样茫然的脸——显然,他们也同时想到了这个要命的漏洞:

挨一顿打就能拿到一两银子一匹的布料,这特么到底是惩罚,还是奖励?

“怪……怪不得。”如此呆愣许久之后,还是保禄喃喃开口,自言自语,语气近乎朦胧:“怪不得葡萄牙人被打了一顿,居然到现在都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平静得这么古怪……”

被人打当然是很屈辱很惨痛的,但被锤了一顿后能拿到丰富而充足的货物、稳定的市场、梦寐以求的工业产品,那被痛殴的那一点屈辱似乎也不算什么了。没错上,虞条约中葡萄牙是赔了几百万出去,但这几十年来为了寻找可靠的殖民地供应物资,舰队的消耗又哪里只有这一点数目?如果花几百万两就能解决王国头痛了一代人的问题,那简直是划算到不能再划算的买卖。

——这么看来,被中国人锤了一顿之后,葡萄牙还赚了不少呢!

当然啦,在兵败上虞之后,海军哪肯定会有不知好歹的激进派整天嚷嚷,意图要整兵练武报复中国什么的,但葡萄牙人能克制至今,说明老牌帝国主义确实是有两把刷子,高层已经拨开情绪的迷雾看到了事实的本质,不会为一点屈辱而动摇。帝国的一切开销都应该有其目的,那贸然增加武装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为了保护中国与葡萄牙的贸易不被中国人破坏吗?

——差不多得了。

搞政治的人就是要有大局观,要懂得从本质看问题。上虞海战中国当然是赢了,但葡萄牙人从此能享受到布料瓷器及各色精美工业品,那同样也是大赢特赢;这就叫做双赢,这就叫做两全其美——在其他国家还在为三四两一匹的高价低级货而头痛的时候,葡萄牙人就已经提前享受到了工业革命后的高档货。所以说选择永远比努力更重要,人家在上虞随随便便输上那么一把,瞬间就能超越你祖宗三代几十年的努力……

卧槽,凭什么呀?!

凭什么牵个不平等条约还能签出优越感了呢?我们这些没打过败仗没签过不平等条约的国家还成了二流货色了是吗?这世界是不是有什么大病啊?!

不就是不平等条约吗?你以为谁不能签么?我们,我们荷兰其实也不是不可以接受这个屈辱的!

——作为荷兰商会的高层,以重金购入了爵位的顶级资本家,保禄深深吸一口冷气,不觉鼓起了眼睛!

·

在休息一日后,保禄等受海刚峰的召唤,在当地衙门觐见了外务处来的高官。据说是为了开辟南洋商路,内阁郑重其事,居然纡尊降贵,特意派出了穆国公世子赶赴各个特区主持其事,算是非分之恩荣,更令保禄等受宠若惊,感激莫能名状。

因为还有其他场子要忙,穆国公世子只在宴席前露过一面,即兴发表了一篇简短的讲话。他的本意大概是要缓和气氛拉拢外宾,所以讲话的内容非常的直白浅显,方便理解(当然,后世历史学家多半怀疑,这种大白话演讲稿不仅是出于体贴,更是因为主持者的文化水平过于低劣,并不足以支撑文言式的长篇大论);但这样殷勤体贴的举止,却直接酿成了宴席上一场极为可怕的事故。

总的来说,当世子风度翩翩的向各位致礼时,一切看起来都还很好,很正常;直到他扫了一眼手上的稿子,开始高声讲话:

【在这个全新的时代,商船与马车将世界联系了起来;各位来自西域的商人,你们传播的不仅仅是商品,更是宝贵的友谊,中国与大食传统的友谊……】

站在他身边的海刚峰极为响亮的咳嗽了一声,好容易压住了场子,没有让事情继续恶化,维持住了场面的镇静与严肃。但如果说这小小的乌龙还只能叫尴尬的话,那接下来世子更换了稿子之后的发言,就简直只能用恐怖来形容了——总之,穆氏从怀里又摸出了一张纸,然后继续高声念诵:

【在这个全新的时代,商船与马车将世界联系了起来;各位来自泰西的商人,你们传播的不仅仅是商品,更是宝贵的友谊,中国与欧罗巴各国之间传统的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