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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务处开办的第五个月, 受东印度公司及英吉利银行高级专员儒望的邀请,第一批资本雄厚的海外行商终于拿到了外务处颁发的勘合,乘船抵达上虞港口。

根据儒望在书信中的说法, 他们此行是要探查某神秘东方大国的底细,设法在纺织业发达的沿海寻觅暴富的商机。儒望先生在信里信外将商机描绘得极其诱人,但大多数豪商却只是抹不开面子勉强而来, 心中却并不怎么相信沿海的所谓“机会”。他们在南洋往来已久, 大多数生意都只是通过广东周转;虽然能从吉光片羽的商品中窥见东方巧夺天工的工艺,尚且还不敢大规模的深入中原内陆, 重本押注。

——没错, 听说中土的纺织品物美价廉,足以横扫南洋市面上一切的假冒伪劣货色;甚至有不少小商贩火中取栗, 已经靠东南沿海的商路赚得盆满钵满。但大资本总是更小心谨慎的;十几万几十万两银子不妨赌一赌,可一下注就是上百万两,那就谁也赌不起了。

说实话, 就是这一次豪商们打破惯例、组团而来,一半固然是看了英吉利银行的面子、儒望先生的面子;另一面却也是因为某些古怪的传闻——别的不论,单单“上虞”这个地名, 这一年多以来就在南洋声名鹊起, 跃然而居于众多劲爆新闻之上,成为往来贸易中夺人耳目热点,连后续之中倭海战都还要退一步地。下南洋的行商都在传说, 老牌霸主葡萄牙为了宗教冲突悍然出征中国, 结果在上虞被打得屁滚尿流狼狈而去,还被迫签字画押, 同意了一大堆不平等条约云云。

商人的传言也未必是实话,但一两年以来葡萄牙的确是收敛了很多, 真是潜身缩身从不挑事,甚至容忍了中国商船在自己殖民的海域里自由往来。以南洋弱肉强食的惯例来看,搞不好是真在中国人手上吃了一发皇恩裂地拳,至今仍喘息不得。

出于商人逢迎强者的本能,行商们必须向南洋斗兽场中新的胜利者献上敬意。所以此次富豪联袂而来,除虚无缥缈的商机之外,随身还携带着大量的珍玩异宝,希望献给当地的官吏,谋求非分的地位。

此时中外的交流尚且稀薄,南洋的豪商也并不清楚大安朝廷的秉性,所以举止甚是小心。他们将大船暂时停泊在海外,乘坐小船在港口外逡巡,只派出了口齿便给的随从下船陈请;得到官府许可之后,商人们才小心驶入港口,停泊在岸边一动不动,静候主人的召唤。

当然,豪商们的眼力极为老辣,即使是暂时停驻在被特意隔开的荒僻海岸线以外,依旧能从船中惊鸿一瞥的景象中推断出不少关键的东西。比如说船只驶入时他们远远一望,就看到了周遭接连耸立的高大烟囱,不少烟囱上还滚滚冒着浓烟;如果在往外远眺,可以望见烟囱后高耸的木杆,那上面飘扬的是——

“船帆?”站在船头眺望的意大利商人恩礼喃喃开口了。

的确是船帆。虽然这块布料显然已经被烟尘污染得近乎面目全非了,但在场的都是航海的老手,不会认不出船帆的样式。这一块三角形的帆由麻布与鞣制皮革混合缝制而成,正是葡萄牙船只的特色,如果从大小和工艺判断,那必定是葡萄牙海军中顶级旗舰的主帆;这种东西悬挂在这里……

船中僵硬了片刻,还是带头的荷兰商人保禄低声下了结论:

“看来葡萄牙人真失败得很惨烈。”

主力舰队的船帆都被人抢走了,这场海战还能不惨烈吗?海军是绝对的吞金兽,投入高到匪夷所思的贵族兵种;即使是葡萄牙这样的顶级强权,一次性报销了一支主力舰队也是不可承受之重,难怪这一两年会这么安分。

“可是,中原并没有大肆宣扬。”站在船头的恩礼忽然道:“这样的胜利……这样的胜利,我等居然还是从行商的小道消息中得知的,所以多半将信将疑。”

岂止是将信将疑而已?如果按照往来行商的碎嘴子,那上虞之战已经不是什么规模宏大的海上战争,而简直成了人类与神明的殊死搏斗;葡萄牙一方的实力当然不用多说,中国一方使出的手段居然是“漫天火雨”,有火焰与硫磺自空中倾盆而下,片刻中焚毁了西班牙人的战船与火炮,就仿佛是天主焚毁了索多玛与蛾摩拉。如此荒诞不经的消息,简直像是酒蒙子水手喝多了朗姆酒之后的胡吣,当然没有人会相信;正因这般的轻视,大多数人对所谓中葡海战的见解,也只不过是偏远地带一场规模有限的海战而已——直到此刻为止。

当然,即使窥探到了中葡海战真正的结局,海商们的心里仍旧是迷惑不解。大航海时代是绝对的达尔文丛林,胜利者绝对会不计一切代价的侮辱失败者,敲骨吸髓扒皮抽筋,榨干所有利用价值为止;依照如今默认的惯例,作为征服了老牌霸主的新任列强,大安应该大肆宣扬这一次伟大的胜利,踩着葡萄牙的头光辉上位才是。这样默默无闻的处事方式,实在是大大违背了商人们行事的准则。

“或许是中国人的习性吧。”在短暂而迷惑的沉默之后,还是某位海商开口了:“我和广东的商人打过交道,直到东方人的习惯,他们……他们似乎讲究什么‘闷声发大财’,并不喜欢张扬自己的成就;这可能是一种传统……”

众人喔了一声,神色各异。如果以寻常而论,那这种内敛保守的做派其实是不受人喜爱的,因为商人们行走各国,最要紧的本事就是夸耀自己的实力,谋取更大的信任。人为的自己的声势,反而会被看成是软弱可欺,人人都要践踏一脚。

当然,寻常的例子不适用于现在,胜利者从不受任何指责,相反,它任何的举止都会被认为是英明伟大、别有深意,引发极为幽深的想象。比如说在这寥寥几句对谈之后,就有人借着所谓“闷声发大财”的描述,揣测出了新的东西。

“我隐约听说。”保禄忽然道:“除了对葡萄牙作战以外,大安朝廷好像还出征了东瀛。”

“是的,很多雇佣东瀛武士的商人都知道此事。”恩礼道:“据说大安的远征军炮击了江户,情形也颇为诡异……”

闻听此言,船中的声响都静了一静。大家都是消息灵通的高手,当然知道所谓的“情形诡异”到底是个什么诡异法;战争激烈与否还在其次,单看东瀛人传出来的消息,那江户城外就简直是百鬼夜行的活地狱,种种景色绝非人间可以想象——设若是在往日,这样近乎怪谈的传闻大概也就是一笑了之,可现在……

在海上讨生活的人大多迷信,即使不至于愚昧到真相信什么东方的奇异法术,心中也难免会有些莫名的战栗。但在恐慌与战栗之上,还有一个隐约的念头萦绕不去:

“中国人到底想做什么?”

·

小船在港口驻留了两盏茶的功夫,各位海商才由当地的衙役接引上岸,改为乘坐马车。按照中方提前通知的流程,第一天是商人们自行休息的时间,可以手持勘合四处参观,只要不涉足军事禁地,其余并无禁忌。所以几个胆大的洋人也掀起了马车的窗帘,小心翼翼张望外面——他们都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人,扫一眼四周后迅速在心中做起了比较。仅以市面上的见闻而言,此地的繁华富盛当然远不如马尼拉及孟买等殖民贸易城市;但如果详细观察市容市貌,那某些基础设施的建设却又精致完善的匪夷所思,令人咂舌。

平整干净的地面、整齐的房屋、井然有序的人群,以及道路两旁时常可见的深沟深井——商人们的通译问过了替他们赶车的马夫,马夫说这是所谓的“阴沟”、“阴井”,用来下雨时排走污水、掩埋脏物,还要投入石灰定时消毒;这小小的城市中正是时时有人打扫,所以才能这样的干净整洁。

——居然还有这样细致的举措!要知道,此时的贸易城市繁华归繁华,但大量人口聚集以后垃圾是堆积如山根本无法清理,下一场雨后蚊虫蟑螂密密麻麻四处乱飞,活像是由魔王巴力西卜所创造的苍蝇地狱;至于欧洲老牌的大型城市嘛……唉,现在的法国国王,还得在巴黎的粪堆上走路呢!

因为这种与垃圾共存的策略,由殖民者创造的城市容纳程度总有上限,超过了五十万人后一定有大瘟疫来收割性命。海商们大多都有在瘟疫中死里逃生的经验,所以更格外的能体会到这种清洁干净的妙用,所以来回顾盘、啧啧称奇之余,竟不自觉生出一点惭愧来。

说实话,你要从粪坑和蟑螂堆中骤然转移到一个简陋却干净的地带,那本能也会感到羞愧的;更不必说,为了遮掩长久航海的臭气,海商们身上还喷了大量的香水,熏得赶车衙役直打喷嚏,看起来就很受刺激……

当然,作为高明的商人,在一点微不足道的惭愧之后,他们关心的却是这种基础设施更广阔的应用。

“如果这样的技术能够铺开的话。”恩义用法语悄悄说:“这个港口扩充到二三十万人一点问题也没有。这样一来……”

这样一来,上虞就是一个很有竞争力的港口了。如果能好好利用好这个港口,在海中开辟出全新的航路,那恐怕又将是一个享用不尽的金饭碗;海商们见多识广,显然知道这种东西的分量。

不过,没有人会在情况不明时抢先表明态度。车内的商人们彼此对视片刻,再次望向窗外;他们早就下定了决心,此行一定要保持最大的镇定与从容,绝不在寻常的仆役面前展露过分的情绪,以免叫这神秘东方大国背后的贵人们小觑了自己,反而调低了合作的要价。

可是,这一份从容不迫地决心却实在受到了不小的挑战。马车抵达了下脚的会所,宾客们暂事休憩,随后由安排好的仆役指引着四处闲逛参观。长袖善舞的商人们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眼见官府派来的衙役已经离开,赶紧让随身的通译给仆役塞钱,从街边悄悄地拉来了几个路人,想方设法的从平民口中套话。这些底层讨生活的男女没有见过世面,看到高鼻子洋人很是紧张,所以套一套话什么都能往外说。但正因为老实巴交不懂得编谎话,所以话越说越叫人听了蚌埠住。

这些老百姓说,他们本是附近的灾民,因为饥馑逃到此处,被当地的父母官海刚峰海大人收留,侥幸有此容身之地;这些老百姓又说,自从海大人主政此处之后,就一直在招揽四处的流民,给饭吃,给衣穿,让他们进工坊作工,织布、炼铁、烧什么“石灰”,总算是都有一条活路,大大蒙受了上面的奖赏;当然,一开始这些工坊也是很简陋、很狭小的,但自从朝廷的什么“外务处”将此处划为“特区”之后,工坊上的烟囱就像雨后春笋一样的立起来了,无论怎么招揽流民,都填不满工坊无穷无尽的需要,官府甚至还给他们发了补贴,让他们设法将自己的亲戚也唤来做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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