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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先前还有点模糊,那现在满殿都听出来了闫分宜话里话外的阴阳。只能说老臣毕竟是老臣,官场历练了几十年后锋芒内敛,挖坑也挖得毫无烟火气——什么叫“有担当”?年轻人心心念念只想着砍木头造船耀武扬威,他这个老臣却是忙昏了头也要记挂着给圣上修园子赚体面;相形之下的反差何等之强烈,无疑是向飞玄真君释放了一个鲜明之至的信号:

不懂事的年轻人知道怎么体贴君心吗?还得是闫分宜这样的老baby才晓得疼人呐!

所以,轻飘飘抛出杀手锏后,闫分宜压根没朝世子看一眼,而是径直望向飞玄真君,等待着胜利结算。以他与圣上之间不言而喻的默契,皇帝在维护自身利益上是绝对不会含糊的,所以很可能会出手敲打不知轻重的穆国公世子,巩固他闫阁老的权威。

但出乎意料,皇帝明显犹豫了片刻,却居然一语未发。

闫阁老:?

就在这要命的一个迟疑里,世子抓住机会开口了:

“阁老的错赞,我只有惭愧而已。但我也并不敢打云贵的主意,只是听工部侍郎闫东楼说起,似乎可以从海外的豪商手中买木头。”

闫阁老:?!

闫阁老一脚踩空,登时怒从心起,真恨不能立刻飞回去唾自己那个败家儿子一口——什么劳什子的“海外豪商”?他这个做亲爹的都还一头雾水,这姓穆的居然就先晓得了!老子是叫你去私下打点打点关系不要搞得太僵,公对公私对私两样要分明,但老子可没教你整个人都贴过去!

奶奶的,成何体统!

当然,这就有些冤枉小阁老了。小阁老或许在世子面前提过一嘴与海外商人的往来,但从中发挥出什么买木材的主意,却来自于世子的自我发挥——他总不能拎着本世界大航海史说现在东南亚的贸易活跃得很大大的有钱捞,所以看来看去,干脆就请熟悉海贸的小阁老来背这口大锅。

至于闫阁老回去如何与自己的亲儿子算账,那就不在世子考虑范围之内了,他又解释了几句:

“数十年前,泰西的英吉利人、荷兰人、葡萄牙人等以坚船利炮在天竺开辟了拓居点,买卖香料、布匹和各色宝石,获利颇丰。天竺气候湿热,植被众多,参天巨木比比皆是,大可以取长补短,应付现下的需索。”

大安远没有满清的封闭腐化,在场的重臣们保守是保守了些,但对东南亚及天竺等地的气候物产还是颇为熟悉的,所以心下稍稍琢磨,居然也看不出什么破绽来。倒是飞玄真君沉吟片刻,缓缓发问:

“工部买来是要造战船的,他们也肯?”

世子恭敬道:“商人惑于重利,当然愿意卖。沿海就有不少船商买英吉利人的木材,只是规模太小,不成气候而已。”

大航海时代是资本主义最为纯正,最为原始的起点。在这种蛮荒混乱的时代,愿意抛家弃子顶着十分之一的生存率出海奔波的行商无一不是最狂热最魔怔的利润追求者,为了百分之三百的利润绝对愿意卖出自己的绞索。

而诸多海商之中,英吉利人又尤其是资本主义利润机器的佼佼者,行走在人间的资本欲·望化身,绝对可以算得上此世界全部之恶,能让撒旦都改名叫小撒的绝世高手——欧洲人对天竺的觊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荷兰人法国人甚至布局得最早最缜密;但一番龙争虎斗下来,为什么偏偏是英吉利人渔翁得利,获益最大?——因为事实雄辩的证明了,论起搞殖民主义烧杀抢掠做生意毫无下限,我带英不是针对谁,在座的各位都只能算垃圾。

这种资本的活化身非常可怕,但只要银子给够,它也的确是什么都愿意卖,什么都能卖,什么也都敢卖。实际上,木材贸易一直都是英占天竺重要的利润来源,英国佬为了扩大出口在天竺滥砍滥伐,砍下的树木无法运出,甚至在山中堆积到腐烂生虫;而这个时候,一个慷慨、稳定、可靠的大客户愿意一口吃下多余的份额,彻底消除生产过剩的忧虑,怎么不是一种天大的喜事呢?

这就是自由市场无形的大手,建议英吉利商人给甲方磕一个。

皇帝道:“远洋运送木头,怕是所费不少。”

“回圣上的话,钱当然是要花的,但还是比从云贵伐木省得多,否则英吉利人也做不成这种生意了。”世子俯首回话:“海运到底比陆运便宜得多,天竺木植丰富,也不必费力勘测;再有,英吉利人在控制成本也很有心得……”

什么心得呢?概而言之就是英吉利人的大缺大德比封建主义王朝还要离谱,是真正能在骨头里榨出油水来。如果在云贵开采木头千里运送入京,死伤民夫太多骚扰太甚,沿途的州府是必定难以容忍的;更别说南方还有海刚峰这把神剑在,搞不好就是一发大招直奔老登而来;但对于带英来说,什么叫“死人”?我把死了的开除人籍,那不就一个都没死吗?!

世子交代完毕,飞玄真君默默无言,似乎还在思索,刚刚吃瘪吃了小半刻钟的贴心老棉袄闫分宜则终于逮住了机会,他停了一停,以一种颇为惊讶的口气问话了:

“世子的意思,是让那些英吉利的蛮夷将木材直接送进京城?”

“可以照太宗皇帝时以海船运输粮食的先例,命英吉利人将木材运至天津或山东,路程上便能俭省不少。”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闫阁老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你小子要只在南方搞海贸搞互市,天高皇帝远也就不说什么了;天津和山东是京畿的锁钥,轮得到你胡作非为吗?纵容外藩的船只靠近天津,万一被窥探到了京城的防卫怎么办?蛮夷闹事怎么办?年轻人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还是得我们这些老前辈来掌掌舵!

仅仅顷刻之间,闫阁老就在胸中铺排出了一趟绵里藏针含沙射影的说辞,足够洗刷干净自己这半日以来蒙受的屈辱——他将在满朝重臣面前雄辩的证明,虽然闫东楼这个逆子是胳膊肘往外拐不可救药了,但他闫分宜倒穆的决心是坚定的,无论死缠烂打也好,以大欺小也罢,横竖可以彰显自己与穆国公府划清界限的政治态度。所以,他清一清嗓子,已经准备开口了——

“那也好。”皇帝道。

闫分宜:……啊?!

“你去办吧。”皇帝又说。

这一次不止闫分宜,连穆祺都愕然抬头,几近于失礼的看了一眼轻纱之后的飞玄真君。

说实话,他对真君的阴阳怪气尖刻难缠是有充分的心理预期的,因此事先已经琢磨好了一整套解释的话术,譬如大肆渲染天竺香楠香樟檀木等等高贵的木值,暗示可以用进口的巨木来修烧毁的御花园;以历史经验来看,老登对修宫殿修花园还是相当之热衷的,只要挑拨起欲·望后开了这个进口木料的口子,此后的工程不就还是自己说了算?——大不了老子就撕下脸皮不要,把老登修园子的钱贪了来造军舰!

可万万没有料到,老登居然没有说出一个不字,轻轻巧巧就答应了下来!

飞玄真君向来不通人性,尤其是今天肆意作妖之后,这一份通情达理便真正是匪夷所思,倒叫穆祺惊异得言语不能,居然愣了一愣,才晓得行礼谢恩。

飞玄真君随意点一点头,却又瞥了一眼闫阁老。以真君之聪明敏锐,当然看得出闫分宜那点不可言说的心思,只不过毕竟于己有利,也不必干预而已;如今话赶话说到这里,总得给首辅一个颜面,于是亲口点名:

“闫卿还有什么话说?”

闫阁老又能说什么呢?方才筹备的一番话已经被皇帝这猝不及防的反应尽数打消。只能无可奈何的找了个万金油的理由:

“如果要买巨木,经费上恐怕……”

“海防不是已经拨了几百万银子了?”皇帝不以为然:“不够的再说。”

此语一出,殿中连呼吸都暂停了一拍。各位重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可还清楚的记得,一刻钟前内阁汇报政务之时,仅仅为了几万两银子差池,皇帝可是将裕王阴阳了足足五句话呢!

不是,一边是斤斤计较的几万两,一边是手一松就放出去几百万,这偏心偏得是否太离谱了点?

到底谁是皇帝的亲儿子啊?!

当然,以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刻薄寡恩自私自利,父子上缘分的浅薄冷淡,恩宠上超过裕王其实并不怎么奇怪。但这种“钱不够再补”的大手笔,往年也只在道士们负责的重大修仙工程上能瞥见一二。可一个世俗出身的勋贵子弟,居然能和老登心心念念的修仙大业比拼恩宠么?

在场的重臣俯首垂目,一声不吭,心中只转着同一个念头:

——皇帝的脑子怕不是真被敲出毛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