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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五日, 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再次召见了监国的裕王及内阁,就重大事务作出训示。

李时珍的医术果然是神乎其神,又或者是飞玄真君心情大好体质强壮, 短短几十天的功夫,皇帝居然已经能太监的搀扶下下地行走,口齿清晰的发表意见了——当然, 这些意见仍然是简短而精要的, 通常不会超过二十个字,因为头部的后遗症并没有完全消除, 说多了就容易流口水, 然后啊巴啊吧,一塌糊涂。

但不管怎么样, 皇帝毕竟没有蹬腿,而且还神志清醒精力充沛,可以充分表达自己的意愿。那么在大安这种绝对的皇权体制下, 所有人都只有立刻归队,表达对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毫无保留的忠诚和驯服,而飞玄真君亦绝不放过这个机会, 开始在问答之间打压替他看了几个月朝政的裕王, 有意无意的重新塑造皇帝权威。

大概是憋了这几十天一语不发,已经是忍得口中都要淡出个鸟来,所以这一次训示中阴阳怪气的浓度大大超标, 熏得连久经考验的内阁重臣们都忍耐不住了。汇报之中, 裕王但凡有什么事疏漏了马虎了,盘坐在软榻上的飞玄真君立刻抬一抬眉, 轻描淡写接过李再芳递来的药茶,吹一口气慢慢细品;满殿重臣就只有站立不动, 如芒刺背如鲠在喉,在绝对的沉默体会难以言喻的紧张;但如果事情办得太好太积极也不行,因为飞玄真君会抬眼看自己的亲儿子,然后很和蔼、很缓慢的说出一句话来:

“做得倒是不错。朕的儿子对朝局这么上心,以后可以自己慢慢的管嘛。”

众人:…………

哪怕大家都是在真君的大阴阳术中历练出来的,也实在被他这种近乎不可理喻的神经质弄得有些心力交瘁了。而首当其冲受害最深的则是裕王——他也不是没有想到过今天的局面,所以全程基本是只答不辩疯狂道歉;但飞玄真君的一张利嘴确实是攻击力强悍,三言两语就破了他好大儿的防,直接把人给整懵逼了。

真君搞了这么多年的二龙不得相见,他两个儿子对亲爹的了解还远不如司礼监的太监,也基本没有什么接触政务机会。先前距离产生了美感,可能还真觉得国家中枢是什么坐而论道揖让而升的高端场所,现在被劈头盖脸的阴阳一顿,一颗可怜的小心脏立刻就破碎了:

我的妈呀,朝廷就是这么办事的吗?

这种在大剂量pua里掺杂少量正事的搞法,对刚刚涉足朝政的裕王来说还是太刺激了。而且现在又没有贴心贴肠的高师傅在旁边时时庇护,性子本就柔弱的裕王只能目瞪口呆,畏畏缩缩的垂首听飞玄真君发爹瘾。

——说来也是可怜,在场的都是被口水磨练出来的老油条,承受力绝不是寻常可以比拟,但裕王这种普通人就很难抵御精神压力了。如果细细想来,搞不好裕王就是被自己亲爹的狂悖和无常整出了习得性无助,上台后双手一摊直接将朝政全权委托给了内阁料理,才有了后来高肃卿张太岳接连主事,贤人当轴后国事几乎复兴的局面。

……咦这么说起来还真是祸兮福之所伏,要是老登多活几年再折腾折腾自己的好大孙,搞不好还能让摆宗学会共情,在压力中通晓一点人性呢。

敲打完好大儿之后,真君心情愈发畅快。其实按李时珍的医嘱,他现在刚有好转,绝不能劳心费力思考太多,所以暂时也不可能解除裕王监国之权。如今阴阳怪气嘴炮一番,除了敲山震虎威慑不轨之外,纯粹就是找找存在感。这几个月大家埋头办事老实当差,日子也过得太舒服太顺心了。这样轻松友爱和谐团结的氛围不利于政客们的奋斗,所以总得让老登出来发表一番妙论,才能让大臣们知道自己是在谁的手底下混一碗饭吃,以及这碗饭到底有多难吃。

带着大家忆苦思甜重温旧梦之后,真君心满意足的停了一停,在人群中逡巡片刻,选择了他下一个迫害对象:

“穆祺上来。”

穆国公世子愣了一愣,老老实实的站了出来,恭敬行礼。

皇帝简短道:“朕看了公文,你和闫东楼办的海防海贸很好。”

听到“闫东楼”三个字,左右侍立的几位重臣稍稍抬头,不觉望向了站在前方的闫阁老。朝廷高层都是各管一摊,除了皇帝下旨公议之外,基本不会过问同僚的政务;大家都知道穆国公世子管着海贸海防和宗藩改革,只是没想到现在居然是和闫分宜的亲儿子一起在办事;如今听皇帝提到这么一句,各位人精的心里都有了嘀咕——闫分宜这几日明里暗里都在和穆国公世子为难,刀光剑影处处险恶,看起来还颇为惊心;但私下里居然还纵容自己的儿子和对头搞合作?

这老登到底要做什么?

穆祺躬身谢恩,又道:“陛下过赞,臣愧不敢当。海防的事情牵涉国家的根本,在上是仰赖陛下殷殷垂谕,深谋远虑;在下是仰赖各位堂官实心办事,才有如今的一点成就。在料理朝贡及海贸的诸多事宜时,工部侍郎闫东楼便曾参赞机要,于筹款及招商诸事多有见解。至于臣厕身其中,不过略尽绵薄而已。”

好歹在御前混了这么几年,世子还是吃过见过的。这一番话向上恭维皇帝,向下分功诸位大臣,顺手还抬了合作伙伴一把,向上向下都管理到位,是相当得体,相当有身份的。

但正因为如此之体面从容切合要害,方才还微有诧异的诸位重臣心下一紧,立刻生出了莫大的波澜——朝中有公事有私事,仅仅是合作办点公务还不算什么;但如果能让世子特意在皇帝面前提上一嘴,那闫东楼和穆国公府的关系就实在是不可言说了!

龙头一望点石成金,皇帝的注意绝对是这个时代最为珍惜最为罕见的政治资源,不要说这样长篇大论的夸赞什么“实心用事”,哪怕只是在御前轻描淡写点上一点,那也是一字千金莫可比拟,足以让人感激到至死不忘的重大恩惠——但现在呢,现在世子三言两语,居然就把这个恩惠给出去了!

你要说这两人之间没啥勾结,纯粹是一片公心为国办事,猜猜衮衮诸公会不会信?

所以一瞬之间,看向闫阁老的目光立刻就不对头了。先前还是隐隐约约若有似无,但现在就是凌厉老辣尖锐如刺,带着莫大的怀疑与深究——当老子的唱白脸公开跳反,做儿子的唱红脸私下勾搭,你们姓闫的是几个意思?

一鱼两吃是吧?!

当然,现在大家还搞不清楚闫家一鱼两吃的真正目的,但这也不妨碍各位重臣以最大的恶意揣测闫分宜的黑心烂肝与阴狠毒辣——我们得罪不起飞玄真君,还不敢猜忌猜忌你吗?

被这样怀疑而尖锐的眼光包围,即使以闫分宜的城府之深,一时也颇难承受。但偏偏形势如此,他又实在无力回驳(难道躺下来打滚说儿大不由人?),只能干站着发呆而已。

殿中气氛诡秘异常,偏偏又无人吭声。皇帝的目光轻飘飘扫过,再问出一句:

“朕看你昨日上的折子,海防上似乎还有麻烦。”

穆祺微有诧异,心想老登莫名其妙还会关心起了海防海贸,真是天上下起了红雨;于是斟酌片刻,小心解释:

“如今内阁给兵部拨了银子,在打造火器,选练水手,但现在战船不够,就是人手齐备,也无用武之地。”

“既然战船不够,为何不造船?”

世子束手道:“回陛下的话。海事荒废已久,造船的工匠都要重新挑选。而且……而且中土地力稀薄,可充作船只龙骨的大木头也不足了。”

数十日之前穆祺以掌机要的名义接手海防,下了狠心仔仔细细查过一遍,才知道当下最大的麻烦,最难以逾越的障碍——在第一次工业革命完成,铁甲舰发展成熟之前,建造大型船只绝对离不开巨型树木;可偏偏中华大地开发已久,五百年以上的巨木基本被砍伐殆尽,实在是难以承担了。

十年陆军百年海军,在前工业化时代,造船业就是这样奢靡到匪夷所思的行业。可以用来造船的木头只有那么一点,用完了就只有等百余年后环境再更新版本。而中国历来的木制宫殿又消耗实在太多,上千年的营造折损下来,可以用在海船上的资源已经所剩无几了——兵部总不能把紫禁城的大梁拆了去造船嘛。

问题这样的尴尬而具体,也无怪乎历代皇帝都视而不见,干脆采取鸵鸟式的逃避政策,但逃避显然不能解决问题,穆祺稍一踌躇,终于开了口:

“以现在工部储备的木料,最多也只能造一些七八尺的小船,用之于长江或可,却绝难在汪洋大海中取胜。为今之计,还是得设法建造大型的舰艇,否则海防无从谈起……”

他话还没说完,全程默然的闫阁老忽然开口了:

“大型舰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世子到哪里去找数十丈的木头呢?”

他停了一停,又故作惊讶:

“不会是到云贵辽沈一带去砍伐吧?想来想去,现在也只有这两处还有木材了。”

闫家是靠搞工程修道观爬到的现在这个位置,对全国的木料分布了如指掌,所以听到世子提了一嘴木材,立刻就能将老底摸个清楚——没错,历代开采数千年以后,大概也只有开发较晚人烟稀少的云贵及辽东深山,还可能有尺寸足够的参天巨木。

换言之,如果真要砍伐巨木建造大型船只,也只能派人到这种地方亲自勘探取材,然后再开辟山路填平沟渠,派民夫一路拖拽入京——且不说这一方巨木沿途运输的惊人开销、征发劳役耗费民力必定多有死伤;就是政治上的微妙压力,也委实万难克服。既然“只有”这两处有大木材,那彼此占用的份额可就很难划分了:皇室也还指着这些木头修宫殿修陵墓呢。

果然,闫阁老又补了一句:

“先前禁苑失了火,老臣还想着设法补修上,只是这几日忙昏了头浑然忘了,倒是世子费心想在前头。还是年轻人有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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