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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隆雷声,东都今年第一声闷雷在夜空下乍起。

炙热了一个白天,瓢泼大雨撒了下来。

据前生档案记载,赵关山是在神熙十四年三月二十五死去的。

今天是神熙十四年三月二十二。

突如起来的炸雷把沈星吓了一跳,外面惊呼喧哗声立马就起来了。

隆隆的春雷,像要击在人的心坎上一样。

整个东都很多人都被惊醒过来了。

沈星根本没睡着,她立马跑到窗畔把窗户推开了,黑夜里,一道闪电在半边天空开出无数枝杈。

裴玄素他们还没回来。

她本就坐立不安。

“轰隆——”

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要将苍穹都击穿,重重砸在人的鼓膜和心脏上。

狂风大作,暴雨倾泻。

沈星心脏都险些失序,她捂住彭彭跳动的位置,听见隔壁裴明恭屋子的骚动,她赶紧跑过去。

圆脸福娃娃般的大孩子窝在蓬松的枕窝里,紧紧搂着盖身上他喜欢蓝色被子,面露紧张,屋里灯火点亮,太监仆从走动。

裴明恭装病很努力,但这样的夜晚让这孩子一下子想起家变被锁拿到东都大狱和蚕房的那段日子,他彷徨。

沈星坐在床沿俯身,她努力笑,“好哥哥,没事的,打雷而已,咱把耳朵堵住好不好?快睡吧。”

好不容易把裴明恭哄睡了,暴雨倾盘,雷声隆隆闪电不断,她回到隔壁自己临时安置的房间,站在忘记关上的窗户前,窗台地面已经溅湿了一片。

水花飞溅在她的脸上,她伸手把窗户关上,闪电再度再黑夜开出半边天空的紫蓝色的分叉。

“轰隆——”

一声巨响,她背靠湿漉漉的窗台,捂住心脏,春雷乍响,究竟是好还是不好的兆头?

这雷声让她心慌,但她也不敢去想。

......

裴玄素没管那么多,隆隆雷声,血液在脉管汩淌奔涌。

他和韩勃邓呈讳各带了五六个心腹,在鄂国公府附近一直转到下大雨才找到进入机会。

鄂国公寇氏,当真是个一个庞然大物,鄂国公府犹如龙盘虎踞在东都西城之首,在风雨巨雷闪电的黑夜都依然给人一种岿然不动高不可攀之感。

这个兴盛了足足六百年的陇西巨族,在大燕神熙一朝,最终推至了巅峰。

在这个庞然大物般的府邸面前,不管是从前的宣平伯府裴氏,抑或东西提辖司和宫廷的那些阉人内宦,都显得那么粗陋和渺小不可及。

但夜色中,裴玄素只望了这座宏伟如小城般的巨府一眼,立即就掉头开始沿着这一带开始寻找进入机会。

鄂国公府墙高四丈,守卫森严,至今仍保留一千寇氏府兵和近卫,负责夜巡的好手也不少,巡逻路线一点空隙都没有。

裴玄素等人准备充分,伪装成居住在后巷的国公府下人和家眷,穿着粗布和仆从的服饰,进出行走,最后上值下值时间点过去,不得不隐蔽藏入仆役家中空屋子中,小心游走。

一直到雷声大雨下来,他们终于找到了进入机会。

他们走的是下水道,这么大的雨,国公府内的排水盖子肯定得开锁提起,不然积水根本没法及时排出。

狭窄进一尺多见方的黝黑水道,微微倾斜向下,湍急雨水翻搅几乎灌满了整个窄管,他们匍匐着,逆水而行,连呼吸都难,一喘不好气,岔了呼吸,冲出去人就完了。

最后也就三人,裴玄素、韩勃、邓呈讳,身手最好的这三人能坚持下来。

杨慎等人钻了不足一丈就不行了,只得赶紧折返,以免再进里一点被冲出还有露馅拖累的风险。

黢黑的下水道,迎面的湍急雨水冲得呼吸都不能,在里面艰难地爬行,浑身一下水就湿透了。

裴玄素小心翼翼护着怀里的油布封。

这样的雷雨夜,他同样想起家变期间的那些暴雨倾盘的一个个绝望夜晚。

他已经保不住一个爹,不想再保不住另一个!

在这样狂涌冲面的水流和暗无天日不知尽头的下水道,眼前闪过很多过去的画面。有他亲爹的、有他亲娘、有赵关山、有韩勃沈星的,天伦之乐,最后是赵关山在红漆大官船上和他悄悄坐船舷私话,拍在他肩膀上的重重一下,然后拉着他起身去看了大夫。

裴玄素不断偏头呼吸,在这样的环境里,谁也说不了话,后面韩勃突然岔气了,他返手一把拉住韩勃,逆水把后者拖近,用背部挡住湍急的水流,让韩勃赶紧呼吸把气重新调均。

之后无声放开,继续匍匐前行。

终于到了府内的下水道出口,雨太大了,把天捅破了一般,闪电不断爆开巨雷,负责开下水道的小管事早就撑伞避到抱厦去睡了,也根本没人想到,居然还有人能从下水道潜入府中。

他们最后被呛了水,全凭一股意志力挺到最后钻出来的,黝黑的小花园里,他们窜进一处漆黑的花房,压低声音剧烈咳嗽着,狼狈至极。

终于缓和过来,三人不敢耽误,立即往府邸内摸索而去。

他们也没敢靠近鄂国公和寇承嗣等人的书房和居住院落,守卫太森严,不是他们仓促间进来的这短短时间能完成的。

裴玄素早已忖度过,他们摸到藏书阁去,在藏书阁摸索了一阵,找到了个还算理想的位置,最后小心翼翼取出那个用蜡封住的油布包,一层一层揭开油布和油纸上的蜡封,最后取出那几封伪造的文书物证。

在寇氏家史的底层,把它们塞进去。

这是以这十年间各种原因死去的鄂国公的两个心腹和内史身份和口吻写的,三者后来经寇氏举荐出朝任官,都有参与神熙三年的东宫之变。

日以继夜翻查太.祖朝旧档,摸清这些人在寇氏的大概地位和轨迹,并模仿练习笔迹,字是裴玄素写的,印鉴文书是沈星焙烤做旧的,他已经连续多年没有阖眼了,此刻眼皮发涩脑子有些嗡嗡的。

他明知自己在冒险,但他没有后悔,他甚至已经安排过裴明恭和沈星了。

完事原路出来,有惊无险。

闪电雷声少了很多,暴雨哗哗下的。

他们离开了鄂国公府一带。

黢黑雨夜,通济内渠的石拱桥边,他伫立在风雨中,瘦削脸庞,风雨飞溅在他的脸上,他说:“我不后悔。”

隆隆雷声滚过,他声音并不高,但韩勃听见了。

一句催泪,韩勃眼泪爆出,他用力一抹,狠狠一锤裴玄素的肩。

两个浑身湿透的人,用力单手拥抱撞了对方一下。

裴玄素和邓呈讳拥抱拍了一下;韩勃和裴玄素分开后,又狠狠地和邓呈讳拥抱一下。

韩勃和邓呈讳说:“你永远都是我的兄弟!”

暴雨中,这个阉宦年轻人热泪满眶,一切尽在不言中。

裴玄素回望远处的鄂国公府,黢黑雨夜,一角重檐飞脊高高翘起。

他此刻想不到沈星说的前世未来,也想不到其他东西,喉结滚动,深吐纳一下。

裴玄素一把抹脸上的雨水,低喝一声:“走!”

黢黑雨夜,三人迅速消失在黑乎乎的狭巷中。

......

东宫。

暴雨如注,哗啦啦蕉树花木在风雨夜中急促摇曳的声音,雷声隆隆,仿佛要击穿天地,闪电划开半壁长空。

室内点灯,带着雨水的狂风自半开的槛窗灌入,书案上哗啦啦纸张纷飞。

明太子疯狂大笑:“没想到啊!真没想到啊——”

他一得永城侯府给东提辖司报讯说裴明恭生病,裴玄素带着人赶回永城侯府消息的时候,他就猜到裴玄素的选择和今夜的后续了。

真没想到啊!

裴玄素不可能没有猜疑,但他真的为了赵关山铤而走险了。

明太子疯狂大笑,笑着笑着,剧烈咳嗽起来,他眼泪出来了,不知是咳嗽的,还是喷涌的情绪的。

“这么好的一个兄弟啊!可惜,可惜,我不配啊——”

明太子捂着咽喉剧烈咳嗽,躬身,脸色一刹铁青又胀红,他还在笑着,笑得眼泪疯狂滚下,他哈哈大笑,不知笑别人,还是笑自己,笑声有种惨然的极悲疯癫。

虞清郑安伺候在内,两人哗一下眼泪就下来了,急忙过去抱着明太子的腰,扶他,一个急忙去端茶取药。

明太子剧烈咳嗽,服药之后,才勉强停了下来。

他脸上还带着残笑,半倚在太师椅上,青白瘦削的一只手握住扶手青筋暴突,他喘息着,把捂住咽喉和胸腔的那条手臂慢慢放下了。

他敛了笑,面无表情盯着风中噗噗闪烁的烛火许久,喘息终于平了。

明太子终于挪开视线,他盯着虞清郑安两人年轻又满满泪痕悲伤的面庞——虞清郑安是他保父奶母小儿子和玩伴的最小的弟弟,他疯了一样闯进懿阳宫割腕才保下来的。

他轻声说:“马上就要把第一笔血债讨回来了,你们是在高兴吗?”

明太子半边脸苍白,半边脸潮红,斜靠在太师椅上的瘦削身躯微蜷缩,长发半披,清雅妖冶,又有一种外人不得见的病损孱弱。

虞清郑安见状心中酸楚到极点,眼泪哗哗下来了,也不敢抹,拚命低头掩饰,喉头哽咽。

明太子没有管他们,他面无表情移开视线,朱红槛窗开了半扇,被风雨吹得不断辟啪。

透过这半扇开合的大窗,外面暴雨倾盘,漆黑哗啦啦翻搅着,雷声雨声闪电不断。

明太子想起神熙三年,他讽刺扯了扯唇。

想当年,母亲登基之初,他一度欢喜过,以为终于摆脱那种无休止的父母成仇和囚禁倾轧,现在回想,简直傻得可怜。

不过他终于回来了。

踩着他兄弟全家的血,殚精竭力筹谋十年,终于要在今日开始把这些血债恨仇一笔一笔讨回来了。

明太子站了起来,他淡淡道:“收拾一下,就寝吧。”

他没有熬夜的资格。

在把他想做的所有事情做完之前,他不能死!

明太子不再看一室风雨半眼,他转身,进寝殿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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