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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关山一时也不知怎么说,梁默笙在场,更不适合多说什么。

他仰头眨了眨眼睛,压下热意,裴玄素韩勃带人都插到这里来了,赵关山也根本没法再把他俩往外推,沉默半晌,用力拍了拍裴玄素肩膀,“好了,快起来了。”

废话就不必多说了,裴玄素起身,方才倔强退后两步梗着脖子以防挨打的韩勃也一个箭步靠拢过来了,被赵关山瞪了一眼,不过到底没舍得再骂他。

整个偌大的船行,宦卫番役提灯无声肃立,晕黄闪烁的光在庭院随北风不断轻晃,裴玄素艳丽眉目淬冰一样冷,他抬眼,已经盯向厅堂内大方桌上刚才赵梁二人匆匆收拾阖上的黄杨木匣子。

一行人快步迈上台阶,重新折返厅堂的方桌侧,把匣盖重新打开。

裴玄素终于看到了神熙女帝多年来针对十六鹰扬卫搜集到的大大小小的不谐折报。

可以说这次欲击溃十六鹰扬卫的关键!

有些明折,内附一张白笺写明前情后因,更有甚至夹到一摞之多,可见当时在朝上也掀起了不小的风浪。可惜最后被中立派、开国功勋重臣、不认同动十六鹰扬卫的新臣,明里暗里各种心思几乎大半个朝堂沸反盈天竭力遏制,最终女帝败退下来,没能借此大动十六鹰扬府。

明折有大大小小二十多个,但更多是一种石青色封面的密折,和东西提辖司的杏黄色密折不一样,裴玄素打开来看,折子内部左下角署名的位置统统是一个很小的鲜红梅花印鉴,梅花之下接一个数字,譬如玖,壹三壹这样。

裴玄素心内了然,神熙女帝除了当年和太.祖皇帝合组的暗阁以外,看来还另外私有一套情报系统。

不过这和他也没什么关系。

裴玄素迅速翻看这些明折暗折及其余的大小资料,内里其中最大一件事甚至有前十六鹰扬府总府都指挥使,也就是当年十六鹰扬卫的一把手、当年太.祖的心腹大将开国功臣窦建城的私贩军资牟利案,也就是上面说的白笺夹的有一摞之多的那个明折。

从事、到人,人多了,弊病总会抓到一些的,贪渎、私用军船作运输牟利、构陷上峰取而代之等等,各种公的、私人的,大大小小的毛病,有的已经当朝揭开或者军规处置过了,但也有神熙女帝隐下未发的。

看完折子的,底下还有压着一大叠普通纸笺,是一些普通士官的事情或小队士兵干的混账事,算小事。

最后还有一个名单,是已经策反或各种方式收拢暗中成为太初宫备用暗子的人,中层将领好几个,底层士官就有数十。瀛州卫内前者占一个,士官数数有七八个。什么年龄层都有,包括什长、队长、卒长、军侯。

论对鹰扬府的熟悉度在场没一个人及得上裴玄素的谙熟。

他心思慎敏思维敏捷更是当世少有人能与之相比拟。

把东西都翻过了一遍,他心里已经迅速有了主意。

裴玄素那双丹凤目在这样的寒夜如同淬了一层刀锋般的冷光,他很快停了下来,玉白微带细碎新疤的修长食指,一下点在名单下半截的一个叫陈阿缯的军侯名字上。

“这个人,不大不小,入瀛州卫已经二十余年。”这人年资够老,履历也够宽,连火头营都罚进去混了一段时间,他认识的人足够多。

不同于赵关山梁默笙一直翻看的那些较大的人物和事件,那些小人物基本都不看。

裴玄素一上来看中的只是一个区区的中下层军侯。

他道:“马上派人回瀛州卫,放些消息给陈阿缯,促使他恐惧离营!”

韩勃有点不大明白,裴玄素淡淡道:“先前不是说过,铸造局被偷取的铜铁量很大,并不仅限供于给常山王的私刃。”

谁干的,谁是主使?过程中涉及有那个主事军官,对于此刻的裴玄素来说都是次要的,正如他在北陵山区追上常山王私兵后捡起那柄匕首,裴玄素思维敏捷直捣黄龙,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是击垮整个十六鹰扬卫。

那就从这一整个瀛州卫开始吧。

“这么多的铸造局的被盗铜铁,肯定有很多营的兵士参与过搬运。底层士官和兵卒大部分应该没有参与分利,都是不知情的。一两人利用规矩,让他们把偷的铜铁也掺和进去顺手给搬了。”

裴玄素在铸造局的时候,他亲自去查看过江边的吊臂,审问过没有参与转运私刃的普通杂役。

铜铁都非常沉重,在陆上非常难以转运,也太容易露馅,它们大几率是直接掺和进明面的铜矿铁石上岸转船,在一开始铜铁原矿石卸转的阶段,有人暗中就把大致的数目算计出来,先给直接转船了。

但参与这个搬运东西的过程,却是整个鹰扬卫全体将士兵卒的工作。

毕竟有这么多壮丁兵士在,不可能再去征召力工的。王恭厂和铸造局的力气活都是鹰扬卫自行消化的,每营每队排班轮着来。

可现在出了这么一茬子事!

东西提辖司两监和整个钦差团动静那么大,偷铜偷铁的消息根本掩不住,瀛州鹰扬卫不管心内有鬼的少数人或其他大量人,人心惶惶是必然的。

绝大部分人不知情,但他们都参与了搬运啊!

两宫对碰,这么大的阵仗,可以说是碰之则死,扑簌簌掉落一地炮灰那是必然的!

底层人死了就死了,根本连个名字都没人记上。

恐惧、害怕、惊弓之鸟,这时候要是有个认识的人害怕得直接跑了,绝对能引起雪崩的效果!

夜色冷冷,裴玄素淡淡道:“届时,整个瀛州卫就会哗遁,逃营。”

这是军规大忌啊!

一整个瀛州鹰扬卫从上到下一网打尽。

十六鹰扬府是轮宿制的,中层和上层的将领们都是每隔几年就论调一次,各卫千丝万缕上下左右的关联。

严刑拷打之下,什么问不出来?

瀛州鹰扬卫作为十六鹰扬府的重要组成部分,瀛州鹰扬卫整个垮了,十六鹰扬府还会远吗?

这于裴玄素将如探囊取物一般。

司礼监提督及御马监监司梁默笙,这个中年权宦一直抱臂盯着,这时双臂骤然一放,一击掌,他不禁大喜过望:“好小子,够狠,够绝啊!”

果然不愧是那金家堡一计退八千狄骑,人称智计无双裴上清的前任沛州刺史裴玄素啊!

果真不同凡响!

灯光下,裴玄素垂了垂眼睫,他大概能猜到梁默笙想着什么,只是昔日与现今对比,对他处境而言是一个最大的嘲讽。

梁默笙是人精,他如今当然不会嘲讽裴玄素,隐下不说,裴玄素就当不知道。

梁默笙击掌叱道:“小的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给我来人!”

三人迅速将事情安排下去。

……

夜风徐徐,马蹄疾疾激起滚滚扬尘。

该安排的已经安排下去了,接下来要做的是等待消息。

裴玄素和韩勃梁彻带着人换了两次装束,飞马折返铸造局临时行辕,趁这段时间略作休憩。

回到铸造局的时候已经天亮了,他途径沈星等人休息的排房,不由得顿了一下,抬目往那边望了一眼。

晨光下,监察司女官休息排房一带已经苏醒动了起来。最边缘的那个小屋子的西窗下,也有了她斯索轻动的动静。

他盯了西窗下那个位置半晌,才遏制敛下视线,快步往他的指挥大房方向行去。

裴玄素一觉睡到午后,醒来时,沈星已经到了中午轮班吃饭休息的时间了。

他在指挥大房的内间睡觉,清醒的时候,就望见内间门帘一侧的小几上放了一汤盅,用棉套子套着,他探身伸指进棉套触了触,还是热的。

沈星去食堂吃饭的时候,见有山药鸡内金炖瘦肉的汤。裴玄素上辈子胃不好,估计是家变时在大理寺和诏狱熬伤的,他现在对她好,她记在心上,见了这个对胃好的汤,赶紧拿汤盅舀了一盅,就说是自己爱喝的,东西提辖司的人不往外露弱点的规矩她前世就知道了,这也是上辈子裴玄素一贯的习性。

沈星轻手轻脚进来,也不敢大动作怕扰了裴玄素睡眠,自己在裴玄素的太师椅上坐了,正在看信。

她听见里面有动静了,等一会,裴玄素略整理一下披上斗篷端着汤盅撩帘出来,她才赶紧把位置让出来,自己溜溜拖了个圆墩子在书案一侧坐下。

裴玄素胃不怎么好,冯维听见动静已经去提饭了,沈星乖乖等着,等裴玄素把汤慢慢喝了,饭也吃了,两人聊一些其他事情,等他吃好了饭,她才赶紧说:“二哥,我真不能一起吗?”

对赵关山是那样说,但对沈星裴玄素又是另外的态度。

“别去了,”他轻声细语,但态度坚定,说:“铸造局案就够你忙的了。”

铸造局一案牵扯出大量衍生案件,光目前最远已经涉及到湖广一带的布政衙门,那是正经官场,钦差团里太初宫或非太初宫的大量官员现正干为此忙得不可开交。

沈星身份跨监察司和东西提辖司,又有好的身世出身,她干这个,收拢人心,正好合适。

他细细给她分析其中的好处,又指导几句她该怎么着手,末了,他说:“至于你那名单,交给我……和那个谁便好。”

蒋无涯的名字在他齿间一个囫囵,到底没吐出来。

裴玄素终究没忍住,顿了一下,他端起茶盏貌似不经意,问:“那天,你去那边干什么?和那人说什么了?”

说起这个,沈星先是高兴:“我和景昌见面了!二哥二哥,我告诉你,景昌说想设法从暗阁出来了!他说不复爵也罢了,他现在也有些回归市井就好的想法了。”

她真的开心,虽然现在还只是一个想法,但这个改变是实实在在的,她兴奋之余又担心被别人听见,趴在桌上凑过去小小声说的。

裴玄素撑额听着,他笑笑:“早就该这样了。”

他心道,一家团圆平安最好不过。

若他还能有这个选择,他当毫不犹豫。裴玄素心里淡淡涩然,但他转念按住不想,他很珍惜和沈星这样的独处时间。

他再次问:“那你们说什么了?”他盯一眼她手里捧着的信,“你大姐又给你写信了,是,关于……蒋无涯的?”

他敏锐得很,见沈星下意识盯一眼手的信,他就猜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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