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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之前。

被青隽士兵以守卫之名团团围住的太极宫中,烛火的光亮犹如?白昼,太监幽幽的哭声此起彼伏。

延熹帝木然地看着摆放在御案上的割地文书。

只要他签字盖印,山海关内相连的八个州城都会成为蛮族的领地。

“陛下……签了吧,太极宫已被围多日,奴婢们命贱,死了也就死了。但陛下已经三?日没有进食了,宰相是铁了心要让陛下签下这份文书啊,胳膊哪能拧过大腿呢?”

殷德明跪在?延熹帝脚下,流泪满面道:

“陛下只有签了这份文?书,才?有活命的机会啊……”

“徐籍打的什么主?意,旁人不知,难道朕也不知吗?”延熹帝惨笑两声,“签下这份文?书,朕在?这龙椅上也坐不了多久了。朕不但不能成为中兴之君,还会成为大夏的亡国皇帝——”

延熹帝的声音渐渐颤抖,三?日未进粒米的脸色苍白不已,悲愤和无?奈充斥在?虚弱的脸上。

“陛下啊,人只要能活着就好了,再难再苦,也会过去?的……就像那天京时候一般。”殷德明泣声道,“无?论陛下是何身份,对奴婢来说,都是唯一的主?子,唯一的陛下,唯一的天下之主?……”

殷德明带着哭腔的话语,让延熹帝的眼眶也湿润起来。

当年天京沦陷,皇城城破,众人自顾不暇,他衣衫不整,跌跌撞撞逃出来,是这位小?太监毫不犹豫地把他藏在?床下,躲过了匈奴的搜寻。

也是这名小?太监,陪他从床底,走到了太极宫。

他死之后,徐籍会怎么处置这些曾经侍奉他的太监们?

“你说,我要是宁死不签,他徐籍也能让文?书上多出朕的花押吧?”延熹帝看着桌上的金黄文?书,嘲讽道。

“陛下……”

“罢,罢,罢……这或许就是朕的命了。”

延熹帝伸出僵硬无?力的手,提笔在?割地文?书上签下自己的花押。

太极宫内室里,小?太监的哭声更?压抑悲切了。

“拿去?给他们罢。”延熹帝放下笔,疲惫地闭上了眼。

殷德明抹掉眼泪,满面悲戚地双手收起那份文?书,垂头缩肩往外走去?。

过了半晌后,延熹帝听见宫外传来盔甲抖动?,脚步离开的声音。

殷德明返回?内室,一脸悲伤道:“陛下,他们已离开了。陛下想吃些什么,奴婢立即让御膳房送。”

“……不必了。”

延熹帝哑声道:

“宣纯容华侍寝。”

“……陛下?”殷德明未干的泪眼中露出惊讶。

延熹帝说:“宣旨之后,你抓紧时间?,出宫去?吧……莫要再回?来了。”

殷德明终于明白了他的用意,眼泪霎时涌了出来,悲怆的呼声脱口而出:

“陛下——”

延熹帝微笑着摆了摆手:“……去?吧。”

殷德明含泪退去?后,延熹帝站起身来,他踱步到窗前,撩起罗帏,往窗外晦暗深沉的夜色中看出。

巍峨的宫殿之间?,廊下的红灯笼随风摇曳,如?同星河洒落人间?。窗棂外的宫墙层叠起伏,高耸威严,月光斜照其上,映出斑驳的影子,光影交错中,沉浮着夏室往日的繁华与荣耀。

这恐怕是他最后一次,眺望这座天京皇宫的赝品。

不知过了多久,太极宫的宫门外响起了环佩叮当的声音,皇后脚步匆匆地走入太极宫中。

延熹帝早有预料,转身看向徐皎皎。

“皇后果然来了。”他笑道。

徐皎皎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延熹帝,以往她坏他的事,他不是刻薄讽刺,就是恼羞成怒,今日神情却不同于往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臣妾听说……陛下要召纯容华侍寝?臣妾以为不可,纯容华……”

“朕若直接召皇后,是见不到皇后的,因?而才?出此下策。”延熹帝背着手缓缓走到内室中央,看向笔墨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御案,笑道,“皇后可知,朕刚刚签了什么东西?”

徐皎皎面有迟疑:“臣妾身为后宫女子,不得干政,不知陛下所言。”

延熹帝但笑不语,一路走,一路打翻灯笼蜡烛,碳炉香薰。零星火星飞溅到纱帘罗帏上,很快就燃了起来。

“来人拦着陛下,救火!”

徐皎皎大喊大叫,却没有宫人现身阻拦。

“朕刚刚签了和匈奴的割地文?书。”延熹帝不慌不忙,轻声道。

徐皎皎面色大变,忍不住道:“陛下为何要签割地文?书?义兄还在?前线,有父亲在?,陛下万万不到割地求饶的程度。”

延熹帝大笑起来,笑到最后,他擦掉眼角的泪珠,怜悯地看向徐皎皎。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一无?所知,死了,也可以做个快活鬼。”

徐皎皎心中警铃大作,脚跟往后退去?:“陛下想做什么?”

“朕保不住大夏江山,朕是千秋罪人,朕无?可辩驳……或许,这就是时也命也。上天,注定要朕做这个亡国之君。”

他笑着朝徐皎皎走了过去?。

徐皎皎转身欲逃,发髻已被延熹帝抓在?手中。他原本瘦弱的手,在?这一刻充满了力量,好像他的生命之火,已随着主?人的死志完全?燃烧起来。

徐皎皎被他扯着头发推搡摔倒在?地,头撞上御案的边角,眼前一阵金星飞散。模糊之中,延熹帝已跨上她的身体,掐住了她的脖颈。

“要恨就恨你父亲吧,是他把你送到我面前来。”

徐皎皎拼命挣扎,手脚并用,无?奈延熹帝无?论如?何被她殴打也不肯松手,逐渐稀缺的氧气让她视线越发模糊,挣扎的力气也越来越小?。

濒死之际,她想起的是那轮她怎么踮起脚尖也触摸不到的月牙。

宰相府还只叫徐府的时候,她的目光已经追随着一个殊容绝艳,天资出众的身影了,她小?心藏起少女心事,假装那个任性少女还未长大,直到少年某一天落单的时候,她终于鼓起勇气,强装镇定,主?动?搭讪道:

“喂,你一个人在?这里作什么?是不是他们嘲笑你用旧的弓箭,你生气了?”

她自出生便是节度使爱女,府中家塾的公子,哪一个不是对她趋之若鹜?

她以为他也会如?此。

然而,他却只投来了冷冷一眼,连话也不说便起身欲离开。

“站住!”她追在?他身后两步,气急道,“你没听见我在?跟你说话吗?!”

他停下脚步,终于回?头看她,但眼神比先前更?加冰冷。

“我见过你因?为打碎一只杯盏就责骂婢女的样子。”他说,“真恶心。”

她如?五雷轰顶,一时愣在?原地,看着他转身走远,只剩下万箭穿心的剧痛。

婢女做错了事,她为什么不可以责骂?大家都责骂,她为什么不可以?她是节度使之女,公主?皇子也不可轻慢的贵女,只是责骂了一个出身平平的婢女,就是“恶心”吗?

差不多整整五日,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一时咬牙切齿,一时向隅独泣。

她的目光仍是不由自主?地随着他而移动?。

她的心,仍是情不由己地为他心痛。

“喂!上次你说的,我觉得还是有一点道理。”多日之后的一个午后,她趁他独自一人的时候,再次叫住了他,强装理直气壮,底气十足的样子说道,“我已不那么做了,昨日,我身边的婢女给我梳头,扯断了我好多头发,我也没有生气。”

他用眼角余光睨了她一眼,淡淡道:“哦。”

“我叫徐皎皎,”在?她故作骄纵的神态下,是忐忑慌张的心跳,几乎震破耳膜,“你叫什么名字?”

过了片刻,才?传来少年的回?答。

“岳涯。”

月牙,月牙。

有一抹月牙,从她的少女时代,一直耀目到今日。未有一日熄灭。

岳涯回?凤州后,她听说他性情大变,与青楼女子厮混在?一起,还喜穿女装,整日不务正业,酗酒度日。

她相信他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她相信当年那个对她说出那样话的少年,仍一如?从前。

她搜集了很多女装,都是她认为穿在?他身上,一定会很合适的漂亮衣裙。还有好看的口脂,精致的首饰,一件件,一个个,都整齐保存在?衣箱中,等?着亲手交给他。从青州徐府,到青州皇宫。

她想亲口告诉他,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无?论你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我都甘之如?饴。

她最终还是没有机会将这份礼物送给他。

忽然之间?,脖子上的桎梏消失了,氧气接二连三?涌入心肺,徐皎皎剧烈咳嗽着,重新回?到人间?。

太极宫已沦为火海,黑烟四起,火势熊熊,空气中飘散着黑色的灰烬。

徐皎皎捂着像要断裂的脖子爬了起来,看见延熹帝头上正血流如?注。

惊恐万分?的霞珠后退一步,手中染血的砚台落在?地上,发出沉重的一声。

延熹帝捂着血流不止的创口,慢慢倒在?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出现在?他身后,毫不犹豫对他痛下杀手的霞珠。

他给她无?上的荣宠,仅有的温柔,甚至都没有想过要带她一起死,她却毫不犹豫将砚台砸向他的后脑。

“你……为什么……”

霞珠双手颤抖,恐惧擒获了她的内心,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直到徐皎皎挣扎着站了起来,抓起她的手,拉着她朝外跑去?。

火势越来越大,直至吞没整个太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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