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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此时远方弦响,只听一声惨叫,众人回头,杨茂早已被一支白羽箭横贯双目。

陆昭慢慢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扣在杨茂的肩头,如同蛇齿倒勾。那把清越的声线,延伸至杨茂耳畔,如同为死者超度的梵音。

“我是皇后。”

杨茂即死,其余的人也被悉数拿下。吴玥清点着敌将人数,片刻后斥候来报,薛珪率领部曲,前来救驾。

陆昭瞟了一眼地上杨茂的尸体,轻描淡写道:“让他自己过来吧。”

薛珪率部曲距离陆昭等人约有两射之地,他看着不远处血染的山坳,默默闭上了双眼。

“你们不必跟我过去了。”见对面有将士迎接自己,薛珪吩咐左右,而后翻身下马,又解下自己身上的佩剑和斗篷,大步向迎接他的来使走去。

片刻后,薛珪来到了陆昭跟前,他低头看了一眼杨茂的尸体,而后折下身,跪叩道:“皇后胜了。臣恭贺皇后,拿下司州。”

陆昭坐在散架到只剩车板轮子的马车上,衣袂低垂,意态恬然,倒如同废墟间淌下的一股清流水。“可司州各家与行台的争执还在,地方与中央的抗衡还在。薛玄锡,这怎么能说是我赢呢。”

薛珪微笑着,也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仿佛早就想好如何回答一般:“回禀皇后,争执,不难解决。武力可以压倒一切,压倒一切规则,甚至一切正义。”

陆昭垂目看着薛琬:“玄锡这句话似是对我有所不满啊。”

薛珪道:“皇后,杨茂所为是该死。可是皇后可知,弘农郡这一年的粮税是多少吗?”

“你说说看。”

薛珪的身子微微抬起来了些,只听他朗声道:“弘农扼守潼关,商旅官船往来频繁。但自崔谅之祸后,司州境内多有战事,官道漕运时通时阻。有饥民,有山匪,有淫祀,商旅和官船多遭抢劫。这几年,杨茂出面与各方交涉,或打或谈,各家出钱购买路票,譬如挑盐的收一千钱,乘马车的包袱客只收五十钱,多寡不等。”

“之后,司州饥荒,田亩无人耕种,匪盗也到了难捱的时候,便开始掠夺乡民。杨氏部曲为护此乡土,也常出兵讨伐。百姓为了得庇护安居便与杨家商定,耕牛一只,一年缴米两石;种麦一亩,秋收上交一斗。臣不知弘农全境如何,但从杨氏治下的田租和赋税来看,这笔租费与行台制定的赋税想必,反倒有儒家的十而税一之风。”

“按照行台的新法,当地的百姓赋税是轻了些,可是杨家支撑不住,他们也要向山匪、流民交更多的钱。臣想问皇后,百姓给杨氏的钱与百姓给山匪的钱,有何不同?百姓给杨氏的钱与百姓给行台的钱又有何不同?”

陆昭没有接话。

薛珪道:“说到底,不过是武力的强权制定规则,外表合法合理,对于百姓来讲,本质都是一样的,都是以武力制定规则。因此,臣说皇后胜了,没有问题。”

陆昭忽然正视起来,与其说这是弘农一郡的问题,不如说是世家整体的问题。世家的武装与国家的武装,本质上并无差别,只是在对暴力的垄断程度上有所差异。然而一旦世家的武装得到了政治力量的确认,就会威胁到国家的政治力量。

至于正义更像是捉摸不定的规则,由最强者定义。然而强者若非恒强,正义转瞬即逝,唯有暴力是永恒的,因为那是依托于世界物质固有的力量。

陆昭思索片刻,肃穆道:“自古霸王之道,从来都是先霸后王,最后霸王共存。于国家,于地方,都如此。但地方之霸,会让国家在霸与王之间失衡,致使国家覆灭,百姓沦亡。因为世家的霸道与国家的霸道一样,只为扩张,终为占有,一旦更迭冲突,暴力生生不息。强者需恒强,因而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为了血染的江山永不变色,霸道在我,王道亦在我。”

薛珪微微起身:“臣想不到啊,皇后与臣一身锦绣,如今所言却不过是野兽之间的弱肉强食,物竞之下的优胜劣汰而已。成王败寇,成王败寇啊,然则何为天道呢?”

陆昭变得格外安静了,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薛珪的来意,重新审视薛珪本人。这片广袤的山谷中忽然变得格外安静了,远处竟传来了悠悠的牧笛声。

陆昭望着远处的烟雨蒙蒙,陷入了沉思。

片刻后,她开口道:“天道难窥,你我不防先论人道。就说牧羊一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