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崤谷阴雨绵绵, 远处的山脉和渑池合成一道黑影,仅在水岸泛起的涟漪处,窥得云隙洒下的一小片天光。羊群无序地麋集着, 牧童则穿梭在阴影与光明之间。

陆昭道:“牧者牧羊,朝廷集中权力, 暴力制定规则, 层层剥削利益的同时,层层分配着权力。羊群增多,牧者亦多, 可一旦有天灾之祸,羊群锐减, 亦或有逐利之心,牧者趋至。羊群不堪重负, 牧者焚林而猎,或羊群逃散, 或牧者内斗,局部权力开始更迭, 新的规则重新制定, 日日年年,周而复始,这便是国家的兴衰, 王朝的更替。”

“每当这样的危机来临,牧者与牧者之间尚可能放下屠刀,谈判解决, 但牧者手中的屠刀却无可避免地要挥到羊群身上。谈判背靠暴力, 拼杀动用暴力,暴力的背后是吃掉羊群获得力量永不更改的本质, 暴力的终结则是牧者与羊群的血流成河,牧者与羊的数量回到初始的起点。”

“要想让这个牧者与羊的国家稳定发展,既要满足牧者的利益,又要控制牧者的权力。权力与利益的游戏里,最不重要的便是羊群的利益。因为羊群只要水草丰美,安稳繁衍,闲散时三两成群,只要屠刀不落在我头上,不管谁来当牧羊人都可以。”

有些残忍。

薛珪低了低眉,没有说话。

“可是最重要的也是羊群的利益。”

云隙中的天光一掠,陆昭的声音仿佛由清越变为明亮,“当它们忍无可忍时,会用腿脚寻求出路,逃至新的地方。新的地方或许只有水草,或许会有狼群,或许会诞生一个新的牧羊人,但它们注定不再回来了。羊可以没有牧者,可牧者不能没有羊群。在牧者与羊群的更迭里,如果牧者不能自上而下的改革,就会被自下而上地推翻。”

薛珪挺起头,正色看着陆昭:“既如此,那臣说得并没有错。”

“是,你说的没错。”陆昭笑着望向薛珪,“皇权是牧者,世家是牧者,山头的土匪也是牧者,作为牧者,你我并无本质上的差别,但我们对暴力的垄断力却有不同。无序的暴力下,生命的血酬打造的躯骸注定失血过多,苍白无力。有序的暴力下,制度的法酬建筑的高塔却能立足风雨,经久不衰。”

陆昭的侧脸,在暮雨寒烟的蓝灰色柔光下,与那片山脊的起伏容为一体。当银条纱的发带随风掠过她的脸颊时,同样看到光与暗的汇点在那片双目中闪烁。

她与薛珪所讨论的并非暴力的善恶,而是在讨论正义与非正义的边界,血酬与法酬的分野。

“今日杨氏与我的交锋,便是世家与国家的交锋。世家胜,则地方暴力扩张,向上挑战,走向无序。国家胜,则暴力向中央回笼,完成垄断,走向有序。暴力的拥有者可以制定规则,诠释正义。但唯有暴力的最高垄断者,才能制定规则的规则,诠释正义的正义。改革是必须的,此事毋庸置疑。但改谁革谁,由谁来定,此事不容有失。唯有暴力的最高垄断者,有能力把暴力装进笼子,终结暴力的循环,开始以弱者的角度思考,制定弱者的规则,伸张弱者正义。”

“今日我是来打的,打赢了,明日是要来谈的。”陆昭自那片捉摸不定的天光中走下来了,她的每一个字都如每一次呼吸一般,让人感到匀净,踏实。

“新法施行,有人拥护,有人憎恨,这都正常。其实憎恨的人未必憎恨新法,只是憎恨自己不是新法的最大受益人而已。”陆昭看向薛珪的眼神平静而温和,“今日我也给一个准话,新法,大规则不可更改;细则可以微调,但必须在州境内统一。落实,各郡县有难处,具体方法可以商榷。”

说完陆昭走过神色激动的薛珪,蹙眉望着地上横陈的杨氏及其部曲尸体,“两年战乱一年大旱,司州死了这么多世家,这么多百姓。”

说完,陆昭跨过尸骸,走向一匹无人的战马,翻身跨了上去,背朝薛珪道:“秩序,要一起维护好。”

吴玥已经开始命人打扫战场,捆缚战俘,杨氏和部分赵氏的家主和残兵纷纷祈求地望向薛珪。薛珪看着杨茂的尸体,既恐惧,又不忍,更不敢看向那些素有交往的世家们。

最终,薛珪望向陆昭的背影,用微弱的声音问了一句:“这些人,皇后是否可以稍作宽恕?”

陆昭仿佛没有听见一样,继续向前走着。

最后,吴玥走到薛珪面前,提醒道:“皇后方才说过了,秩序要一起维护好。可维护秩序是需要成本的。这件事,皇后可以不会牵连过多,可宽恕他们,维护的成本就太高了。”

说完吴玥向身后的士兵道:“众人听令,清扫战场。”

薛珪从行台军返回自己的部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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