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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对坐。

他们两人虽然相差有几十年,身上的气势却十分相似。

“肯来见朕,是想清楚日后要走什么路了?”明明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李崇却像是窥破了裴郁的内心。

这让裴郁不由心下暗惊。

他并未说话,甚至连他给他的茶也没碰,此刻却紧抿着唇一脸忌惮阴沉地看着李崇。

李崇看着他眼中的惊色,似乎觉得有些有趣,不由笑着看了他一会方才给他解惑:“裴行时跟徐冲应该都给你出过法子,你既然没走,自然是已经想好你要走的道了。”

“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多此一问?”

裴郁承认自己对他心中是有气的,所以才会对他没办法好好说话,甚至就连看向他的时候都没办法保持平日的冷静。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

就像他先前说的,谋事前先做人,找出对方的弱点再一击必杀,而不是把自己的弱点先暴露于对方面前。

这样不仅没办法伤害到他,还会把自己暴露于危险之地。

可他实在做不到冷静得面对他。

至少……

现在还没办法。

如果不是因为他,他何至于此?

他们又何至于此?

都是因为他的一己私欲才害所有人变成这样,才让他拥有这样腌臜的出身,他只要想到自己的出身,他就恶心想吐。

又岂能冷静地面对他?

清瘦的身形不知何时又变得紧绷了起来。

脸也是紧绷的。

漆黑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未曾掩藏其中的厌恶之色。

他表现得这么明显,李崇岂会瞧不见?

可他脸上的表情依然十分平静,猛虎又岂会在意幼虎的攀咬?幼虎所以为的攀咬,对他而言,就像费劲四肢也抓不到一下的痒痒罢了。

他并不生气。

相反。

君临天下这么久,看惯了别人的卑躬屈膝,此刻面对这样毫不隐藏的厌恶,他竟然觉得还挺有趣的。

李崇放下茶盏,认真地看着裴郁。

他们母子其实并不相像。

崔瑶身上的天真烂漫,在他身上,一丝一毫也瞧不见。

即便五官相像,也不会把他们认错,可这样一双看向他时带着浓郁厌恶的眼睛,却让他仿佛回到了十六年前,回到了那一夜。

李崇从不认为自己有错,即便他骗了许多人。

世人皆有自己的谋算,他是欺骗了许多人,但他也给予了他们应有的东西。

唯独那一夜——

每每想起崔瑶那夜破碎的样子,他这心里的确有些控制不住心生波澜,以至于即便十六年过去了,无论是对崔瑶还是裴行时,他这心中都有那么一份愧意在。

他知道自己不该那么做。

可看着裴行时和崔瑶恩爱的样子,他怎么可能不嫉妒,又怎么可能甘心?

明明幼时相识玩闹的时候,她亲口应允过他要成为他的妻子,要永远保护他,可长大之后,记得这个承诺的却只有他。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知道嫁给裴行时,关心裴行时。

明明这么讨厌动笔,却为了他不厌其烦地抄写了一卷又一卷枯燥乏味的佛经,跪在佛前祈求他能平安。

每次看到他的时候,问的也都是关于裴行时的安危。

他怎么可能高兴呢?

当时他已是太子,是先帝最宠爱的儿子,差一步就要君临天下,可他却连自己最想要的人都得不到。

他的父皇曾经跟他说过要得到什么就要做好舍弃什么的准备。

就像他那么喜欢崔贵妃,可为了打压崔家为首的那些世家,崔贵妃也只能死。

崔瑶或许不知道即便没有那场病,崔贵妃也只能死,那场重病反而保全了她最后的体面,至少她至死都以为自己是被深爱着的。

她也不会知道,他曾经为了娶她都做了什么。

虽然早在崔家倒台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他跟崔瑶没可能了,可他还是第一次求到了他父皇的面前。

明知他会不喜,还是希望他能下旨把崔瑶嫁给他。

结局当然是不能。

甚至于他还被罚了禁闭。

等他关完禁闭出来的时候,他想着去找崔瑶,他想跟她说,崔贵妃没了没事,就算崔家倒了也没事,他会保护她的。

只要再给他几年时间。

只要等他坐上那个位置,他就会娶她。

他会把这世间所有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的面前,无论崔家是何结局,他在她这永远和从前一样,他会把她高放于明堂之上,不让世间尘埃沾染到她。

可就在他兴致勃勃出去的时候,得到的却是崔瑶要嫁给裴行时的消息。

多可笑。

更可笑的是他即便知晓也无法阻止。

甚至为了让裴行时继续支持他,还要笑着对他们送上祝福。

无人知道每一次看到他们两人在一起时的样子,他的这颗心就像烈火烹油,一直焚烧。

所以那夜郑氏给他下药。

他明明有法子能解,却还是来了这边。

他还记得那夜崔瑶见他过来,睡眼惺忪地问他“四哥哥怎么来了”,她从来都是这样,对他一点都不设防,即便都已经成亲嫁人了,也还是跟个孩子似的。

甚至于知道他中药,他第一个反应不是害怕,而是着急,她急匆匆地想找人去找大夫,还担心地哭红了眼。

是他亲手打破了这一份纯真。

从此之后,这世上再无人喊他四哥哥。

李崇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后悔,但他的确为此感到难过,因为他的一时恶念,他失去了崔瑶,也失去了裴行时这个好兄弟。

在此之前。

李崇从不认为自己是孤家寡人。

可那夜之后,他就知道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他也跟所有的帝王一样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不归路。

记忆戛然而止。

浓密的睫毛轻轻垂落,遮挡住眼中的那抹流光。

片刻之后,李崇喝了口茶才开口说道:“朕的确缺一个好皇子,但朕不会帮你,你要这个位置,就靠你自己来拿。”

“要不然你即便坐上这个位置也坐不稳。”

裴郁也没想过他会帮他。

他的帮忙就像是裹着砒霜的蜜饯,他宁可不要。

“我需要一个身份。”

李崇抬眸,深深看了他一眼,忽而放下手中的茶盏:“清河缺个清河王,那是崔家的地盘,也是你母亲的故土,你去那边待一段时间吧。”

裴郁皱眉。

正欲开口,便听李崇说道:“放心,我知道她是谁。”

裴郁听他这么说,也就没再开口了。

“什么时候走?”他问李崇。

李崇放下茶盏,看他:“你想什么时候走?”

他想什么时候走?

他最好一辈子都不走,最好一辈子都只是裴郁。

可他能吗?

早在他知晓自己身世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不再奢望做这样的美梦了,他只有趁早强大起来,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才能不再做别人刀俎之下的鱼肉。

可他私心还想再陪她一段时间。

这一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想要在走之前再好好陪她一段时间。

“月底吧。”

也没多少时间了。

李崇看出他眉眼之间的浓烈不舍,知道他这是因为什么缘故。

早在昨日明深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他跟徐家女的关系了。

“舍不得徐云葭?”

话音刚落,眼前先前还流露出不舍的少年忽然如暴怒的豺狼一般,恶狠狠地看着他:“你想对她做什么?”

手中那一把隐藏许久的匕首最终还是抵在了李崇的脖子上。

外面明深听到动静,忙问:“陛下,没事吧?”

他手握佩剑,显然已经做好准备李崇一声令下,他就要持剑闯进来了。

可李崇只是平静地看着抵在喉咙处的那把匕首。

锋利的刀锋正对着他的脖子,只一下,就能划破他的皮肤。

李崇已经许久不曾被人这样威胁过了。

有些稀奇,也有些有趣。

“没事。”

他不躲不避,依旧四平八稳地坐着,甚至连一点波动都没有,看着面前盛怒的狼崽,他也只是挑了下眉:“这么在乎她?提都不能提?”

“闭嘴!”

裴郁一脸不耐和厌恶,浑身血脉偾张,手背青筋暴起。

“行,我不提。”

李崇无可无不可地点了下头,又朝他手中的匕首看了眼,淡淡发话:“把手里的东西藏好,下次再这样指着我,就没那么简单了。”

裴郁又沉郁地看了他许久,方才把手中匕首收回。

他没再跟李崇说什么,转身离开。

“听姜舍然说,你的棋下得十分不错,留下来陪朕下一把?”李崇看着裴郁的背影忽然说道。

裴郁听到这话,脚下步子停都没停,依旧冷着一张脸大步往外走去。

门开。

外面的明深和冯保还竖着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生怕真的闹出什么事。

忽然听到门开,两人自是吓了一跳,尤其是看到门后阴郁着一张脸的裴郁,更是心下一惊。

“小公子。”

两人纷纷站于一旁跟裴郁行礼。

裴郁冷眼看了他们一眼,便继续一言不发地沉着一张脸往外走了。

等他走后。

二人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往里走去,待瞧见李崇脖子上的伤痕时,冯保率先大呼小叫:“陛下,您受伤了!”

他火急火燎要去找伤药。

李崇这个时候才知道脖子上受了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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