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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过片刻时辰,只听外间忽然传来一阵紧张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拖长了声调喊道:“陛下驾到——!”

众人皆都整肃衣冠,起身相迎:“臣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段时日不见,周帝似乎苍老了许多,当他迈步从殿外入内的时候,鬓边白发明显。走上高位落座,摆手免礼:“众卿平身。”

他第一眼先是落在烟年公主身上,随即又不自在的移开了视线,把目光转向燕国使臣,举杯道:“燕国使臣为献雪狼,不远千里而来,朕今日设宴款待,为你们接风洗尘,愿两国共缔百年之盟。”

右相岳渊亭立刻起身回礼道:“多谢陛下,我皇一向敬服大周朝政国治,也愿永修同好,结为兄弟之邦。微臣自入京师,一路见识到了大周的风土人情,实在流连忘返,怪不得太子殿下家书之中多有赞誉,颇有乐不思蜀之意。”

他一番话说得漂亮,既捧了周帝,也赞了周国。话里话外却在不着痕迹提醒该放姬凡回燕了。

周帝不知是不是听出了弦外之音,并不搭腔。他前几日听到风声,知晓燕帝病重,各皇子争权夺位,引得朝内动荡不安。周、燕二国似敌非友,周帝自然不会那么大方送姬凡回去稳定时局,只是笑着敬了一杯酒:“燕太子喜爱我朝风土人情,再好不过。朕膝下皇子虽多,却没有一个省心的,反倒是燕太子,沉稳妥帖,朕每每瞧见便颇多感慨,右相不妨多住些时日,好遍览京师名胜古迹。”

岳渊亭何其聪明,一听便知晓周帝不愿放人,多说无益,识趣闭嘴不再言语。落座时不着痕迹看了眼身旁的韩啸云,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叹气道:“看来我们唯有另觅良策了。”

燕帝时日无多,拖一日便危险一日,就算太后瞒着秘不发丧,他们也耽搁不起了。

周帝的态度在姬凡意料之中,他倒不觉意外,而是借着席间敬酒之时,故意出声询问道:“陛下,怎么只瞧见烟年公主,却不见太子?”

周帝听他提起赵素,微不可察顿了顿:“皇后薨逝,太子正在灵前尽孝,朕见他心念亡母,想必无心宴席,便并未让他前来。”

原来在皇后宫中。

容宣闻言眼中闪过一抹暗芒。他故意上前给姬凡斟酒,不小心碰倒了杯盏,连忙低头躬身请罪:“奴才该死。”

姬凡心知他是想找赵素,微不可察皱了皱眉,却也只能将计就计,拂袖斥道:“笨手笨脚,要你何用,不必在孤身旁伺候了,出去候着。”

容宣顺势而为,立刻退出了殿外。席间不知是谁临时起意,奏请周帝,想一睹雪狼风采。燕国来的十几名驯狼师只能艰难抬着一个用黑布蒙着的沉重铁笼入了大殿,恰好与容宣擦肩而过。

容宣听见那笼子里传来野兽狂躁的咆哮声,脚步不由得一顿,却也没放在心上,步伐匆匆的离开大殿,去了皇后宫中。

容宣不认识路,但皇后薨逝,停棺十日,由法师念经超度。在一片连天的宫闱红墙之中,夜幕黑黑沉沉,只有栖霞宫中经声不止,白幡扬扬,漫天都飘洒着纸钱,莫名阴森怪诞。

宫内最是消息灵通之处,那些太监宫女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也能敏锐察觉到周帝对太子的冷落与厌弃,故而人心懒怠,面色戚惶。

容宣混进去的时候,只见皇后宫中冷冷清清,根本没有几个值守的人,唯有一群戴着面具的法师在院中又唱又跳。

內殿停着一口封死的金丝楠木棺,四周摆放着冰盆,一进去便冻得人打了个哆嗦。赵素却好似全无感觉,一身素服跪在灵前,雕像般一动不动,让人很难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一旁站立的宫人想劝她吃些东西,却都被拒绝,只得捧着东西退下。

容宣从宫墙角落搬了一摞黄纸抱在怀中,假装要给皇后灵前烧纸,不着痕迹走到赵素身后,将一叠黄纸递给了她。

赵素并未回头,习惯性想伸手接过,却忽然听到耳畔响起了一道熟悉的男声:“数日未见,不曾想变故至此,物是人非。太子殿下难道打算困囿皇后宫中,一辈子都不出去么?”

赵素闻言瞳孔微微收缩,下意识循声看去,却见一名太监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面容轮廓隐隐与容宣相似。

容宣?!他怎么会忽然进宫?!

赵素指尖一紧,险些将黄纸攥破。那一瞬间她脑海中闪过了无数个念头,面色在火盆的照耀下显得阴晴不定,最后却都终归于平静。她将手中那叠黄纸扔进火盆,在一簇陡然升高的火焰中,扶着膝盖缓缓起身,艰难吐出了一句话:“随我进来——”

语罢转身进了一旁的内室,并吩咐旁人不得打扰。

容宣跟着她走了进去,怕有人偷听,反手带上房门,并摘下了自己头上的太监帽,叹息道:“前日听闻皇后忽然薨逝,还请太子殿下节哀。”

赵素原本背对着他,闻言终于转过身,抬眼看向了容宣,身形清瘦了不少:“先生今日费劲入宫,总不会是为了对我说这句话的,有何来意,不妨直言吧。”

容宣笑了笑:“殿下如此,反倒叫我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赵素自顾自在茶桌边落座,拎起茶壶,斟了两杯无甚温度的茶:“若是为了让孤劝说皇上,放燕太子归国,孤只怕有心无力。以孤如今的处境,不劝才是最好的,若劝了,皇上只会因为厌弃孤,从而迁怒旁人。”

她语罢搁下茶壶,发出一声轻响,目光直视着容宣:“现如今,孤什么都不做才是帮你们,做了反而是害你们,容宣,你懂吗?”

容宣不说话,掀起衣袍在对面落座:“可太子殿下上次说过,曾欠我一个人情,不知如今是否作数?”

赵素自嘲一笑:“赵素虽为女子之身,可也有一诺千金之重。只是这个人情太大,孤如今势单力薄,只怕帮不上忙。”

容宣只说了一句话:“助姬凡离燕,连带着他的三千铁骑。”

赵素微微摇头:“容先生,孤说过了,这个忙太大,我帮不起,你换一个吧。趁着孤现在太子之位尚在,尚有余力帮你,等日后皇上废储,只怕就有心无力了。”

容宣却道:“我一直认为殿下志向不俗,可为何如今言语凄惶,有认命之势?难道见前路崎岖,心生退却?”

赵素闻言微微一顿,无声攥紧膝盖:“先生不必用话激我。孤是大周的太子,万事自然以国为先,放姬凡离周,无异于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先生还是回去吧。”

容宣并不动作:“倘若三皇子姬云登基,出兵攻打周国,殿下当如何?”

赵素无动于衷:“三皇子生性鲁莽,不足为惧。相比姬凡,孤倒宁愿他登基为皇。”

容宣反问道:“三皇子生性鲁莽,可周国未见得就有贤才。自身难立,敌人再蠢又有何用?”

周国贤才济济,只可惜都不得重用。赵素倒是慧眼识人,她却不掌大权。

容宣又轻笑一声,最后下了一剂猛药:“陛下如今沉迷修仙得道之术,莫说是姬云为帝,就算是三岁小孩登基,只怕周国也是覆灭在即。我如今前来,不仅是为了帮姬凡,也是为了帮殿下你。”

赵素听出弦外之音,慢慢抬眼:“帮我?帮我什么?”

容宣闻言静默一瞬,目光沉沉与她视线对上,一字一句压低声音道:“你助姬凡离燕,他助你登基为皇——”

“太子殿下女子之身已在皇上面前败露,皇上必然不会让你登基。日后等待殿下的只有两条路,要么被废,要么暴毙……当然,殿下若是把心一横,造反也无不可,只是你朝中党羽已被陛下除掉大半,只靠轩辕清一人是断然无法成事的。”

“殿下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该为烟年公主着想。一个痴傻公主若无人相护,下场如何自不必我说,改嫁和亲的不在少数。你助姬凡离燕,待他登基为皇,举一国之力助你登位,难道不是十拿九稳之事?”

窗外夜色沉沉,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伴随着容宣一字一句落下,赵素眼底情绪终于有了些许起伏,她睫毛控制不住颤了颤,声音平静沉凝:“先生说的极是好听,孤也有些动心了。可孤与他素无交情,助姬凡归燕之后,他若是出尔反尔,孤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一针见血。

容宣皱了皱眉:“他不是那种人。”

赵素摇头:“帝王权术最迷人心,先生又怎知他不会出尔反尔?”

容宣抬眼看向赵素:“你与他素无交情,我说再多你也是不会信的,我总不能签契为证,让你助他离周吧?”

赵素:“一纸契约对于商人的金银或许有效,可在周、燕二国面前,太轻。先生以何做保,姬凡登基为帝之后一定会助孤为皇?”

又或者说,

“姬凡能用什么珍贵之物做抵押?”

她说这句话时,目光静静落在了容宣身上,带着一种掌权者的探究与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