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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鹭穿过行人,走回筵席。

他没有?和姜芜同时回席,筵席上,无论?是张寂还是杜嫣容,都多看了他一眼。世人看不出江鹭此时的压抑,只觉得他一贯如此。一片青荷莲绶的官服间,江鹭朱白襕衫,秀丽如玉。

哪怕没有了南康世子的名号,这位郎君也吸引着诸多贵女。

张寂离席去寻找姜芜;杜嫣容见有?几女试图和江鹭搭话,而江鹭不言不语。杜嫣容思忖他比旁人内敛沉静,似乎不适应此间活泼,便略一思量,起身?欲帮江鹭解围,顺便,再次搭话。

然而杜嫣容刚站起,便见江鹭将面前酒樽中?水一饮而尽。江鹭对?凑上来的贵女视若无睹,惹得他人生恼,而他面无表情起身?,朝旁边宫人说了?一句话。

江鹭起身?退席,眼看?要走了?。而杜嫣容看?到?宫人那边小小骚动一下,便有?着赭黄礼服的贵人上前,拦住江鹭:“夜白怎么这便走了??”

杜嫣容品味出其间蹊跷,便重新落座,只默默旁观。

阻拦江鹭的贵人上前,江鹭身?边围着的那许多人便退开了?。坐在一旁的段枫便一边和旁边人喝茶逗趣,一边目光闪烁,看?出那些人应当本就是安排好的人,想在此夜纠缠江鹭。

段枫看?向来人——贵人气度雍容,言笑间目无笑意,是过了?整整一夜、此时才第一次和江鹭说话的太子暮逊。

江鹭倒是一贯垂眼低脸,闻言只朝暮逊拱手致意,淡声回答自己累了?,要回府歇了?。

暮逊心生恼意,暗恨江鹭如此淡漠的态度。

昔日江鹭是南康世子时,自己需要拉拢江鹭,不得不忍下这位小世子身?上那惹人讨厌的、面对?他从来不谦卑讨好的贵气;今日江鹭已经被南康王除名,不过领着一个皇城司,做老皇帝手里一把刀,又有?什么资格,依然维持那小世子的尊贵?

例如此时,自己和江鹭说话,江鹭头也不抬。

他分明不将自己放在眼中?。

是啊,江鹭当然不将自己放在眼中?。江鹭若是怕自己敬自己,就不会和自己的太子妃在自己眼皮下私通,还逼得自己不得不忍下这口气!

今夜,江鹭早早离席,是想去哪里?

去见姜循吗?!

暮逊绝不可能忍这二人如此光明正大地踩着自己,暗自得意。

暮逊微笑:“天还早着,筵席达旦,夜白何?必早早退席?孤和夜白许久未碰面,平日见到?不是朝堂针锋就是他人挑拨,让人心中?唏嘘。这样吧,来人,再给?夜白斟酒,孤和夜白不醉不归。”

暮逊伸手来搭江鹭的手。

江鹭垂着眼,极快地朝后挪了?一步。他仍避着暮逊,暮逊却偏要为难他。

席间一处角落中?,另一个叫“叶白”的人,慢吞吞地斟着自己杯中?酒,好整以?暇地欣赏江鹭和暮逊的敌对?。

叶白和暮逊有?一样的心思,猜江鹭离席是要找姜循。叶白不能和暮逊做一样阻拦的事,但叶白心中?那抹阴暗,也让他盼着暮逊和江鹭打出一场好戏来。

而暮逊逼近那始终侧着脸似想躲开他的江鹭,轻声在江鹭耳边含笑:“夜白还记得当初吗——孤的小妹过生辰,你好不威风徒手杀猛兽,惹贵族男女尽为你折腰。

“可你想救下那些罪人之后,不还是要和孤饮酒,陪着孤吗?当初那场饮酒,至今想来,也很痛快啊。”

江鹭倏地抬起眼。

他目如冰雪,冰雪上不知何?时溅了?许多细微裂缝,殷红无比,如滚热的血做成的火焰。他突然这样看?来,眼神锋锐寒意重重,又带着难以?掩饰的恨意和杀气。

暮逊不受控制,被惊得当即朝后退了?一步。他心跳砰然,几乎以?为江鹭要在众目睽睽下动手杀自己。

不然这遮掩不住的凌厉杀气……

那杀气蕴在江鹭眼中?,根本收不回去。暮逊此时才懂江鹭始终不看?自己,是不愿情绪流露。而江鹭一旦看?向自己,暮逊身?边卫士手置在腰间,差点就要拔刀。

但今夜入席的人,显然不可能佩戴刀剑,江鹭也不可能徒手杀暮逊。

江鹭只是盯着暮逊,开口时,声音沙沙的,仍努力掩着情绪:“殿下,别在此时招惹我。”

暮逊:“……”

江鹭朝他走,暮逊迫于太子之威不肯后退,脸色却已难看?十分。

江鹭重新俯下眼,浓长睫毛挡住那眼中?情绪:“殿下,我非要出宫不可。”

暮逊正要冷笑,忽然有?宫人急匆匆步来,凑到?暮逊耳边。就在这极近的距离,江鹭也听到?那宫人说的话:“殿下,东宫方向失火了?。”

暮逊刷地看?向江鹭。

江鹭缓缓掀睫,眼中?血丝如水一般流动。这种?流动的狂意,被暮逊捕捉。

江鹭面色白净姿容优美,站得过直,近乎一种?执拗:“殿下,这世上的火或许有?些烧得无缘无故,有?些,却并非没有?缘故。有?些火,也许永远找不到?源头和证据,可那火过于不公,总有?人记得,总有?人会来讨。”

他说的话好奇怪,暮逊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

暮逊咬牙低声,仍怕周围人知道二人的龃龉:“是你做的?你怎么敢,你怎么做到?的?这么多人,你竟……”

江鹭眸心明亮,瞳孔间那冰雪眸子上的血丝蔓延,几乎是带着一种?奇异的笑在望着暮逊。他视野里染着那种?近乎亢奋的红,亢奋又平静,在一片喧哗中?造就此处的寂静至极。

……这样的江鹭。

怎么不是一种?“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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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暮逊不明白。

他只是阻拦江鹭出宫,阻拦江鹭去见姜循,又何?曾刺激江鹭?

二人对?峙已至明面,暮逊几乎生惧。

暮逊被这疯子吓到?,怀疑是否是跟姜循呆久了?,江鹭才染上姜循那不管不顾的毛病。可他们?不管不顾,旁人却不能随着他们?发疯。

正常人要顾忌的事太多,面对?疯子,势必要后退。

暮逊每多想一分,欲事后杀那二人的心就重一分。但是此时,暮逊到?底被弄怕了?,不敢再阻拦江鹭,任由江鹭出了?宫,扬长而去。

他自然不知,同一时间,借助那把火生出的小乱,姜芜在张寂找到?她之前,如愿在宫人发现前,配合着江鹭留给?她的人手,把绿露的尸体搬上了?马车。

姜芜早早登上回家的马车,隔着一张帘子和追出来的张寂道别。

那宫道前的张寂在黑夜烟火下,如雪一样清白,而姜芜身?后躺着一具尸体,她还笑吟吟:“师兄,我累了?,明日再见吧。”

烟火在身?后此起彼伏,张寂凝望着姜芜的马车离去,也看?到?赶马车的车夫,不是起初进宫时的那个人。

姜芜不知他是何?其敏锐又执着的一个人。此时张寂立在除夕夜,遍体寒意如同雨打风吹下沾着盐水的长鞭,一一鞭在他身?,刺得他头皮欲炸。

张寂僵然长立宫门前,缓缓垂下眼,看?到?了?地上的一滴红。

那点红如红梅开在雪地上,呼之欲出的疑点纠缠着张寂。他看?着那点红看?了?半天,才极慢地蹲下身?,用手指捻住那抹红意,轻轻搓一搓——

血。

黑白交映的世间本不分明,这一瞬,黑与白的边际线变得模糊混沌,互相轮替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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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金吾不禁,玉漏相催。

哪里都人头攒动,哪里都箫鼓频喧。

段枫留在宫中?和枢密院那些老臣们?套近乎,江鹭忍无可忍地离席,不骑马不登车,独自行于长街上。他从御道一径拐弯,绕了?许多街许多巷。

东京夜实在明耀,火树银花长夜不灭,而江鹭走在其间,只觉头痛欲裂。

身?体中?的血液急速地在体内流窜,烫得他手指一直在颤抖,全?部痛意又一径蔓延烧到?太阳穴,让他头一抽一抽地痛。那痛意再顺着太阳穴流到?眼睛里,每深入一分,他眼睛便红一分。

这种?痛非身?体,来自精神。这种?痛意随着时辰流动不断加深,快要将他摧毁于其中?。

周围声音那么多那么混乱,而到?他这里,却是嗡鸣阵阵,什么也听不清。

江鹭耳边,不停地回放姜芜说的那句话:“因为,循循被我爹娘种?了?蛊,下了?毒,活不了?半年了?。”

江鹭脑海,不断地重复春山山洞中?,垂脸坐在他面前的姜循。她在秋雨中?微微笑,钟灵毓秀,遍体芳华。他一径以?为自己会让她万劫不复,可是原来她本就没有?未来了??

他此时才明白姜循为何?那般着急——

不是自毁,不是为了?别人,是没有?时间了?。

她要在时间到?来前,解决所?有?事。她和他本就没有?对?未来的承诺,他以?为无论?如何?,二人至少能一起离开;姜循却以?为,无论?如何?,死在东京也是归宿。

江鹭痛得快要走不下去。

灯烧如昼,满街明华,他躬下身?,心脏喘不上气。

在他原本的想法中?,叶白实在可恶,叶白不应强留姜循。他要拼尽全?力带姜循离开。可是在他这样的设想中?,江鹭并未为日后留下余地,并未完全?想清楚他们?能走到?哪一步。

然而,走一步看?一步,未尝不可。

然而,姜循却没有?时间了?。

精神上的刺痛快要摧毁江鹭,他摇摇晃晃地走不下去,却仍不肯屈服不肯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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