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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往事迹如何并不值得沉湎自傲,只要一天不解决突厥这个传统的漠北劲敌,他便仍达不到与先辈雄主相提并论的资格。

在这种上下忙碌的氛围中,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便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

中秋祭月赏月的风俗自是源远流长,而成为朝廷法定的节日则始于贞观时。不过眼下的中秋节同后世还是有所区别,即便有所庆贺游宴活动,主要还是士林间的朋友聚会,并没有太浓厚的人月团圆的浓厚色彩。

李潼则深受后世节日概念的影响,每每中秋节时只要不是繁忙的抽不开身,总要抽出时间来同家人们聚会陪伴。

今年节日自然也不例外,凡所随驾抵达东都的亲友们,在午后便陆续前往上阳宫,太皇太后也一大早便被从太初宫接了过来。

因为节日氛围的影响,李潼今天处理起公务来也有些心不在焉,所幸此日也没有什么重大事务需要特别的关注。

在埋头批阅了一番奏表之后,抬头见到直殿学士们又送来满满一筐的文牍,他便忍不住皱眉咧嘴,耐着性子将箱笼封条上的事则条目浏览一番,见并无急情大事,索性便一拍箱笼对几名直学士笑语道:“卿等且去我得闲,明晨复归就事繁。”

几人闻言连忙也笑应一声,他们各自也都有同僚朋友们的邀请,只因圣人仍在勤勉,自是不敢抽身赴约。既然圣人要偷闲半日光景,他们自然也乐得顺意安闲。只是见圣人没有宴会朝士们的意思,不免有些遗憾此夜不能亲睹近闻圣人再作踊跃佳辞。

殿内诸事暂作封存后,李潼便离开了观风殿,往内苑生活区行去。

眼下宫人们多在近邻洛水的本院筹备入夜后的赏月宴会,别处反倒人烟不多。李潼正打算返回寝宫换件衣服便过去凑个热闹,可是抵达寝宫的时候便见到皇后并未在本院主持,而是站在宫廊外,且神色有些焦急,不断的探头向外张望。

“娘子作此姿态,难道是有大事骚扰?”

李潼见状后便阔步上前,而皇后也快步迎了上来,拉住圣人便疾声说道:“德妃昨日召见蕃土故员,归宫后便怅怅不乐,今早更是长跪寝宫内厢,任谁劝说都不应声听从,妾不敢遣员滋扰圣人,唯在此长立等候……”

李潼听到这话便有几分诧异并关切,连忙同皇后一起走入寝宫,转入内厢便见到体态显形、即将临产的德妃叶阿黎正长跪此中、满脸清泪。

见此模样,他心中既怜且怒,皱眉入前要扶起这娘子,口中还作斥声道:“家人之间何事不能明言缓诉?哪处邪情滋扰娘子,让你要作这般自残的形态?”

德妃本来只是默然垂泪,此刻眼见圣人入前,顿时便按捺不住悲声,埋首圣人怀抱之内,一边握拳捶打着圣人,一边悲哭道:“坏郎君、坏郎君……往早以前怎样浓情蜜语的哄骗,显怀疏远后竟是这般的绝情,将要强使我骨肉分离、却还一言不发的欺瞒……”

这娘子即将临产,体态行动并不方便,李潼自然不敢大动作的躲避,环抱臂托这娘子,尴尬中又有几分疑惑:“这话是从何说起?你骨肉分离是孕期使然、天道如此,我虽处断人间万事,也不能勒令你长孕不产……”

但他这俏皮话却不能安抚德妃,这娘子闻言后却更显伤悲:“眼下尚有精学质我怀内,郎君仍然不肯吐露真言?同蕃国重叙邦谊,郎君不肯舍给疏族的女子,却要拿我孩儿作贱使远,难道郎君没有这样的计议?”

听到这话,李潼才明白这娘子为何作此姿态,同时脑海中也是思绪诸多。但眼下自不方便深作揣测,还是优先将这娘子安抚下来:“我至今都还未召见蕃使,哪有什么计议决断?况如娘子所言,孩儿尚质在腹怀,真有什么情势计议,怎么会略过娘子?”

“真的?”

叶阿黎听到这话,才半是狐疑、半是惊喜的收住了哭声,转而便恨恨说道:“韦氏老狐狸实在可恶,我肯见他一面已是难得,他竟敢邪言诈我!”

皇后见圣人已经将德妃安抚下来,便入前说道:“日常朝夕的陪伴,家人们总要亲近过外人。德妃你眼下一体两人的紧要时节,更不该这样顽固自闭!我便先赴本院安抚别者,你两人诉话清楚之后再来罢。”

听到皇后薄斥声,叶阿黎也连忙点头道歉,待到皇后离开之后,她也不待皇后追问,主动向圣人交代事由起因:“昨日会见乞力徐,他多说蕃中纷乱态势,只道若无大唐强权震慑,恐怕纷乱永无宁日。昔者国中掌权之人触怒大国太甚,适逢圣人你雄计勇图,势必不肯垂护悉多野氏,早前京中宗王擅论和亲尚遭严惩,所以猜度圣人或有意裂土封建,将我两孩儿遣出国家、置于彼方……”

李潼听到这番话,顿时也有些哑口无言。

他倒不诧异韦氏能够洞悉他的真实意图,毕竟两国私下人事往来频密、交流是双方的,韦乞力徐早在噶尔家掌权时便是蕃国显贵,如今更接替论钦陵担任国中大论的位置,自然不缺这一点政治敏感。

“所以娘子就信了他的说辞,转回头来使气刁难家人?”

他并没有正面回应,而是反问叶阿黎。

叶阿黎闻言后却摇头叹道:“我并不是置气生忿,只是伤感惭愧这一出身……我是有幸得了天大的恩眷垂顾,才能近侍圣人并孕生骨血。但再大的恩眷终究逃不出命运的困锁,连累孩儿们还要受我故事的纠缠……乞力徐并不是什么德高望重的长者,但他观情论事也自具几分才能,即便并不切中也不会过于悖远……”

讲到这里,她便两眼直勾勾的望住圣人,李潼被她瞧得自有几分尴尬,转头避开娘子视线,但也用肯定的语气回答道:“我虽然不必承受孕育生产的辛苦,但当年播种时的浓情快乐也不会转眼忘记。

血脉延传的亲生孩儿自不会纯作用具使用,蕃国如今情势焦灼、斗争激烈,盛年的君主尚且不能保护自身,又怎么会让我孩儿入此狼窟!大唐国运今之雄壮,是我将士用命、文武用功辛苦缔造,并不在于门户内的情势调和。

乞力徐在其国中既非良佐,在外也绝不是什么算无遗策的智者。他所见若仅止于此,可知器具有限,蕃国无人,难窥大国用计之雄大!”

“夫郎真不会出遣孩儿?我母子得此恩庇,我真不知该作何回报……那就、那就卸此怀抱负累后,奋力再为宗家多添人口!”

听到圣人这么说,叶阿黎顿时便破涕为笑、感动至极。

她虽然出身蕃国,但却是被国中权贵们逼迫得出逃投唐,纵然心中还有些许家国情感残留,但也绝对敌不过发于天伦的舐犊之情,是绝对不舍得自家孩儿远离父母亲人,再赴蕃国那凶险之地。

但叶阿黎这份感动,李潼却有几分惭愧,他拥抱住这娘子叹息道:“娘子生产在即,我本不想此际骚扰。但眼下既然已经言及于此,便就将一些真实的计议向娘子你稍作剖析。

蕃国那疆域土地,我并无尽拥统略的心迹,但西康是我同娘子良缘缔结的开始,于情于理都该交由我两孩儿继承延传。这并不是对四郎的刻薄加害,是他与生俱来便该享有的父母恩泽。”

听到儿子终究免不了要就封远疆的命运,叶阿黎自是情急,但不待她开口争辩,李潼便又继续说道:“我对孩儿的关爱,并不比娘子们更少。

道奴入世即享尊荣,我尚且要养育可观才许他出见世人,恐他受世道的减轻。四郎既食远封,当然要更加慎重,绝不会让他黄口之年便骤离父母。

彼方风物制度殊异中国,虽智勇双全的壮士尚且不能从容施治。我既然降赐孩儿,便绝不是一份穷山恶土、刁邪滋生的凶业,封藩建制、名分即定之后,尚有十数年时光可以肃清兴治。

在国在家,我或情有为难、不能尽允娘子,但来年孩儿出藩就国之期,娘子几时点头,我便几时放行。孩儿成人之后,总不如幼少时憨性可爱,或许那时娘子已经厌恶他渐拙的德性。驱此拙长之后,留他妻儿在京,我两人也不失弄孙的天伦之乐。”

叶阿黎听到这里后,虽然仍没有抵触尽释,但知道孩儿并不会在幼少时便离家去远,心里总算安心几分。

老实说,对于西康这一份产业传承给亲生的孩儿,她也并不是全无意动,毕竟这样的处境安排又比在京中虚封唯食、做一个闲养亲王更超然一些。

在略作沉吟之后,她便又说道:“乞力徐此番入见进言,或也暗存希望夫郎如此的打算。此类孙波故众旧唯依仗赞普之势才得与山南、象雄徒众争锋,今西康归我、其本土无存,若少主临国,乞力徐又无钦陵之狂悍,势必更难自保,唯有外求大唐,才能不失仰仗。使我孩儿封建彼方,他可做一份蕃国内的助力,但这老物奸诈,情势稳定之后还是不可久留!”

见叶阿黎已经开始为未来西康的安定做打算,李潼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心中计议即定,他自然不会受内宫妇人的影响,但若能于情于事都得融洽,那自然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