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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文礼已经说话都不利落了,他略有些口眼歪斜,一张嘴口涎就会顺着唇角滑落,洇湿发黄的中衣。

他身上死气沉沉的,脸上有着乌黑的斑点,脸皮子耷拉着,仿佛滴落的蜡油,看得人头皮发麻。

最可怖的是他那双昏黄的眼。

他就那么躺在床上,死死盯着光鲜亮丽的柳四娘。

柳四娘嫌恶地看着他,目光都不肯落到他面上,眉头轻蹙,似乎颇为不满。

沈文礼的中衣似乎许久都没被人换过了,衣领和袖口都泛着令人不愉快的黄色汗渍,整个人如同被戳破的水囊那般,干瘪地躺在床上。

他怒目圆瞪,表情狰狞,一边流着口水一边咒骂柳四娘:“你,你,贱人,你竟敢……”

柳四娘就立在门口,不往里面多走半步,她立即用衣袖掩盖口鼻,她微微皱起眉头,同那小厮道:“怎么不知多开窗,屋里这么大的味道,熏到老爷怎么办?”

说着,她呸了一声:“怪恶心的。”

屋里那股难闻的,沉溺了多年的腥臊之气,让人几欲做恶。

小厮懒得不行,自也没心思好好照顾沈文礼。

沈家给的工钱那么少,他能在这里干,不过是瞧着这份差事轻省。

不用如何精心,不用日日擦拭按摩,甚至不用给大老爷换中衣被褥。

就那么让他半死不活地苟延残喘,过的还不如大小姐养的那一只土狗。

但平日里再如何怠慢,如今当家主母一来,小厮边就又伶俐了起来。

“哎呦大娘子,这不是怕风太大吹了老爷,”小厮忙去开了窗,然后便跟到柳四娘身边,给她端茶倒水,“您吃口茶,消消气。”

柳四娘瞧那小厮眉清目秀的样子,忍不住当着沈文礼的面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小顽皮,你先下去吧。”

小厮端着笑,迅速退了下去,他关门的时候,还能听到沈文礼的怒骂:“贱人,贱人!”

柳四娘轻轻抿了一口茶,浅浅尝了一口,觉得味道不够浓郁,便随意丢在一边。

年纪轻轻的小厮,还是不知如何侍弄香茶。

她在抬起头时,那张艳丽的面容上,只剩下冰冷和厌恶。

“当年被你骂贱人的,可是另一个女人,”柳四娘一字一顿道,“那女人那么爱你,那么疼你,把家中的一切都给了你,还为你生了女儿,到死想要见一见你,你却骂她是贱人。”

柳四娘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你骂她贱人,说每次碰她都觉得恶心,她在你眼里猪狗不如。”

“那时候你说,你只爱我一个人,你的孩子里,你也只疼爱雨姐儿。”

“我现在都能回想起来,沈大小姐临死时绝望的眼神,”柳四娘啧啧两声,“真狠啊,老爷,你可真是狠心,你把你的发妻逼死了。”

沈文礼听她说起嫡妻,心里的怨怼之气依旧未消,但发热的头脑却渐渐冷静下来。

他呼哧呼哧,费劲地喘着气,仿佛要把身体里的病气和浊气都喷发出去,不再憋屈自己。

柳四娘看着他那半死不活的,活得还不如狗的样子,心里就忍不住地畅快。

她往前倾身,想要看清沈文礼悲惨的下场:“当年你意气风发,可曾想过今日?”

“真是老天有眼,你这种无德无心,自私自利的懦夫,毕竟是没有好下场的。”

沈文礼呼哧呼哧喘气。

“贱人,贱人,”沈文礼嘶吼,“我待你不,不薄,我对你,对你那么好……你一个寡妇……我都不嫌弃你。”

他磕磕绊绊说了这几个字之后,就被柳四娘尖锐地打断了。

“你待我好?你待我不薄?你嫌弃我?”柳四娘尖声一笑,声音刺耳又难听,“你待我哪里好?待我哪里不薄?你还敢嫌弃我?”

“你会扶持我,把我带入沈家,无非就是想要羞辱沈老爷子,羞辱沈大小姐,你只是觉得我出身还不如你,跟你相比,我是个泥地里的烂货,你看到我,就觉得自己是真君子了。”

“你瞧不上我,又馋我身子,”柳四娘娇媚一笑,“你说,咱们两个谁是烂货?”

沈文礼同柳四娘相识多年,自以为了解这个女人,却没想到,她对外人阴险毒辣也就算了,连对自己都没有心。

“你……你……”沈文礼咳嗽说,“你说的那些,都是,都是骗我。”

“你说你,爱慕我。”沈文礼质问她。

柳四娘突然坐直了身体,打断了沈文礼的质问:“我当然爱慕你,那一年,那一年,我们相识在垂花巷,我是个拼命上工,努力赚钱养活自己的茶娘子,而你,是揽户身边不起眼的账房。”

“我们租住的屋舍紧紧挨着,你对我多有抚照,我自然倾心与你。”

柳四娘娓娓道来,声音悠扬,带着两人回到当年的细雨微朦小巷中。

“礼郎,当年你我百般恩爱,你与我山盟海誓,承诺百年,怎么转头你就成了沈家的乘龙快婿?”

柳四娘这样的女人,原是农女出身,她自不懂得什么诗词歌赋,但同沈文礼相知相恋之后,她渐渐开始学习文雅之言,偶尔也能说得体面。

但这种体面,总是怪异的,似乎永远也说不端方。

她如此说完,又看着沈文礼笑。

那笑容如同年轻时那般羞涩,如同含苞待放的花儿,青涩又纯洁。

当年的她也不过是祈求恋慕之人垂怜的普通女子罢了。

但事与愿违。

“我那么爱你,可你偏偏那么狠心啊,”柳四娘看着满脸阴郁,已经日薄西山的沈文礼,语气越发平静,“你抛弃我的时候,可曾想过这一天?”

沈文礼含着怒气的声音再度响起:“住口,住口。”

他目眦欲裂:“我不是都还给你了吗?”

“我,我给了你沈夫人的地位,迎娶你为继室,”沈文礼说,“我花了多少钱,才给雨娘买……买了这个沈家大小姐的名头。”

沈文礼边说边咳,他干瘪的胸膛犹如正在鼓风的风向,呼哧呼哧,即将被火苗淹没。

“我,我不欠你的,”沈文礼义正言辞,“没有我,也没有你,你的今天,你太贪心了。”

柳四娘那已经有了鱼尾纹的眼眸,蓦地睁大,她不可思议地看向沈文礼,惊讶地问:“沈老爷,我究竟说你天真还是单纯?还是说……你真的自私自利,活的还不如畜生。”

“当年你觉得沈家压你一头,你做赘婿憋屈,从一个书生成为了商贾,觉得是沈家对不住你,所以你使劲的,使劲的苛责沈家那对可怜的母女,”柳四娘冷笑道,“你口口声声说心爱于我,即便同沈小姐成婚也待我如初,你说你爱我,更偏心雨娘,那对母女对你来说什么都不是。”

“好话都被你一个人说了。”

柳四娘道:“可当年你抛弃我的时候,我跪在大雨里求你,说我有孕在身,你也没犹豫过啊?”

沈文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些都是他自己做过的事,待到重病卧床,需要人照料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做一切事都有报应。

不是良心唤醒了他,他这种人从来都没有良心,只是因为如今过得人不人,鬼不鬼,他才发现人不能太过冷酷无情。

可什么都晚了。

他以为自己可以利用柳四娘刺激沈惠娘,他对柳四娘好,对她“不离不弃”,对她所生的女儿慈爱有加,都是为了让沈惠娘生不如死。

一切都如他所愿。

沈惠娘终究熬不住日夜的煎熬,熬不住是柳四娘日夜的欺凌,早早撒手人寰。

于是他仰着道貌岸然的嘴脸,赢取了柳四娘为继室,还落了一个不忘旧情的好名声。

多么完美。

曾经的他,自以为对柳四娘已经宠爱非常,他给了她这种贱妇正妻之位,他一不纳妾,二不寻欢,只同她做恩爱夫妻,她却不知道感恩。

人心不足蛇吞象。

沈文礼气得心口一阵疼痛,他紧紧攥着拳头,在床板上砰砰砰地砸。

柳四娘淡然看他发疯。

“当年你抛弃我,我却不能抛弃我的孩子,所以我艰难生下来,自己一个人抚养。”

柳四娘道:“我不是靠你才有今天,我是靠我自己,我能忍,能等,也能熬。”

“熬不过我的,都死了,”她看着沈文礼,“别以为你随意施舍点恶心的恩情,别人就要感恩戴德,也不看看你曾经都做了什么丧良心的事。”

“我甚至比你要厉害,什么经商之才,什么聪慧精明,都不过是短暂的,如今,沈家在我手里即将发扬光大,即将走上新的巅峰。”

“我才是这一出大戏里的胜利者。”

柳四娘话锋一转,似乎漫不经心道:“那一日,你的好女儿同你说了什么?”

沈文礼的脸又青又白。

这两年他熬着不肯死,苟活于世,就是为了等这个贱人来见她,好骂一骂她出口气。

但这贱人仿佛已经不记得家里还有他这个家主,在外面风光无限,却从不来正房瞧他一眼。

他甚至都不知道她平日里做了什么,只能一遍又一遍问伺候他的小厮。

然而得到的只有漫不经心的敷衍:“老爷,大娘子很忙的,家里那许多事,都要大娘子操持,她不来看您,也是为了您好。”

那十六七岁的小厮,说起大娘子来,语气里颇有些亲密和软绵。

沈文礼不想死,所以他忍了。

他这一辈子,什么都能忍,早年可以同自己的东家低三下四,后来又能拼命巴结沈老太爷,如今他也可以佯装脑子糊涂,任由小厮磋磨。

他不想死。

他害怕死亡。

他以为只要等来了柳四娘,说一说前尘往事,吓唬吓唬她,她就如同以前的每一次一般回心转意,跪在他面前哀婉求饶。

但她没有。

沈文礼心里从来都没有那么清醒过。

柳四娘和他再也回不去从前,他们也再不是让人艳羡的恩爱夫妻,现在的他们,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当家主母,一个是苟延残喘的病弱老者,他拼不过她。

但他却很了解她。

沈文礼抬起头,那张布满瘢痕的脸上,露出一个恶意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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