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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总觉得似要出事。

倒是沈如意,轻轻回握母亲的手,轻声说:“娘,咱们且看看去。”

沈怜雪同女儿快步往前走,她们绕过人群,直接来到余七郎茶坊另一侧。

刚一绕过去,沈如意便看到被泼了一身茶水的李丽颜。

李丽颜低着头站在堂前,半边袖子都湿了,绿色茶汤洒了一身,显得狼狈至极。

在她身边还有两个年轻的茶娘子,而站在她对面的,则是个细瘦高挑的男人。

这男人身上穿着整齐的圆领宽袖襕衫,头上戴着风帽,腰上挂着文具袋,一副书生打扮。

他背对着沈如意,又因高大,让沈如意瞧不见面容,但看他身形头发,大抵能猜到他不及三十。

也算是个年轻人。

沈如意跟母亲站在人群之后,担忧地看向李丽颜。

那男人还骂着:“当年你要死要活要同我和离,放着秀才娘子的名头不要,跑来当茶娘子。”

“原来是瞧着这街上精壮的野汉子多,能让你欢愉吧?”

文人骂人,不带脏字,却句句都脏。

沈怜雪皱起眉头,她下意识捏了捏女儿的手,一时间心绪万千。

她想捂住女儿的耳朵,但沈如意却对母亲摇了摇头,只让母亲关心李丽颜。

李丽颜从搬来甜水巷,一直说自己是寡妇,娘家无人,无家可归,才孤身在南牌坊街讨生活。

她长相明艳,为人爽朗,声音清脆如同黄鹂,在余七郎茶坊很快便站稳脚跟,成了当家茶娘子。

因是寡妇,她也几乎不同陌生男子攀谈,同客人打点时也很有分寸,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是十分注意的。

再一个,余七郎茶坊里的大部分茶客都是老行家,人家是专门过来品茶点茶斗茶的,同那些挂了红栀子灯的茶坊怎能一般。

李丽颜总是笑着,闹着,眉宇之间从未有烦心事。

谁能料到,谁能料到背后竟有如此多隐情?

她的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前夫”,不仅是个秀才,还是个品行不算多好的男人。

沈怜雪担忧至极,就连听不太明白那男人话的沈如意都微微抿了抿嘴。

如今世间女子虽能经商营生,也能靠自己养活自己,不用太过依附男人,然宗族、家法、礼法束缚之下,无人是自由的。

沈怜雪就是最好的例子,她想要同家族断绝关系,无论沈家对她做过什么,单凭她一人之力,都难以割舍干净。

只有宗族不要她,没有她脱离家族一说。

李丽颜也是一般。

虽风气开放,许多夫妻成亲之后无法相合,最终选择和离,但和离也并非是两人之事,夫妻双方家族也要议和,也要拿出一个章程来。

端看李丽颜如此孤身生活,沈怜雪猜她或许当真没有娘家依靠,也可能……娘家不同意她和离。

沈怜雪的心一下子揪成一团。

而沈如意也紧紧靠着母亲,担忧地看着低垂着头,一言不发的李丽颜。

一向开朗大方的丽婶婶,到底经历过什么?

就在此时,那书生男子突然软下身骨,好似在恳求李丽颜:“颜娘,咱们成亲多年,也曾恩爱过,我知你不过是一念之差,犯了差错。”

“但我心中还是有你的,也时时刻刻念着你,若你愿意同我回去,我们夫妻二人说不得还能重修旧好,恩爱如往昔。”

他脸上带着恳切,带着深情,带着让人心痛的温柔。

一字一句,仿佛刚才的辱骂都是假的,仿佛这一刻的温柔体贴才是他。

若事情当真如他所言,那李丽颜当真不识抬举。

放着好好的秀才娘子不做,来者集市上做茶娘子,辛苦不说,还没盼头。

图什么呢?

围观人群便有人不解:“就是啊大嫂,你不如同大哥回家去,整日里在这辛苦什么。”

也有人道:“大嫂,人要惜福,这么好的相公都不珍惜,平白让给别人多可惜。”

劝说之人大抵都是年轻娘子,亦或者是十来岁的少年人,年纪略长一些的都安静看着,无人多言。

夫妻之事,自古以来便没有道理可言。

那书生听着旁人劝说,阴柔的面容上多了几分笑意。

他殷勤地看着李丽颜:“颜娘,你就跟我回去吧,家中我已经料理好,母亲父亲不会怪罪你,他们也都盼着你回去呢。”

从头到尾,李丽颜都没有应答。

她甚至连袖子上的茶水都没擦干,任由那斑驳的如同枯木眼泪的茶汤斑驳而下,在她身上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

书生那双犹如毒蛇般阴森森的眼眸,就那么死死落在李丽颜身上。

他一字一顿说:“你跟我回去,我会对你好的。”

那声音似乎是在承诺,但听在沈怜雪耳中,却如同被凌厉寒风挂过,刺耳难听,让她浑身汗毛竖起。

这个丽姐的前夫,一定不是好人。

沈怜雪别的不行,她对心怀恶意者,总能敏锐感知出来。

这个书生,无论他说什么,无论他如何样貌,光他那阴森声音,都让人不寒而栗。

此时,李丽颜仿佛才大梦初醒,猛地抬起头。

她眼睛微红,面上却无泪,甚至唇角勾着笑,眉宇之间有着无边的嘲讽。

“是啊,我放着好好的秀才娘子不做,何苦出来抛头露面,艰难营生?”

“安逸致,你自己不觉得这话说得有悖逻辑吗?”

围观百姓的私语声一下子便吵闹起来,他们一开始纯粹被安逸致牵着鼻子走,都被他带到阴沟里去,现在李丽颜一开口,他们才意识到安逸致的话是颇有问题的。

没有人会放着好日子不过,硬生生要去过苦日子。

就是疯子也不会。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若给安逸致当秀才娘子真的美满幸福,李丽颜为何自讨苦吃?

百姓们一讨论起来,安逸致脸上的笑容就略淡了,他道:“为的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当年你偷汉子,被母亲撞见,是我心软不忍伤害你,才忍痛点头和离,但我还是爱你,念你,心疼你。”

“和离之后你不归家,反而来了汴京,我辗转多时,才寻到你。”

“我不怪你都做过什么,只要你能跟我回去,我就心满意足。”

李丽颜仰起头,看着他高声笑了。

“安逸致,真是贼喊捉贼,”李丽颜道,“若我当真被你家抓住把柄,我们还能是和离?怕早就被你休弃,如同你之前那个红娘一般。”

安逸致面容微变,他厉声道:“李丽颜!”

李丽颜倏然一笑,她的目光在所有茶客面上扫过,又看了一圈围观百姓,最终回到了安逸致身上。

“当年你们家求娶,我父母非常高兴,你是年少有为的秀才公,我只是家中略有些薄产的农女,当时媒人说你前头娶过一个妻子,只是身体不好,早早病逝,这回看中我,是因为瞧着身体康健,一定可以长命百岁。”

这话是真会说,好听又动听。

李丽颜语速极快,根本不等安逸致反驳,立即高声道:“我进了你家门,才知道你前头的那个妻子是怎么死的。”

“她是被你活生生,活生生打死的。”

李丽颜目光一横,她对着众人高高举起被茶汤泼脏的左手,唰啦一声,直接拉开袖子。

一条巨大的,如同丑陋扭曲的毒蛇的疤痕,出现在她的胳膊上。

那伤痕似乎是被什么粗苯器物划伤,扭曲斑驳,且伤后多日不曾好,愈合又被撕扯,以至伤痕异常狰狞,让人看了就觉得害怕。

李丽颜就那么高高举着手,让所有人都看到那清晰的疤痕。

她目光坚定,丝毫没有退缩之意。

“你二十便考中秀才,可惜多年无建树,甚至因成绩下滑被县学除名,整日在家郁郁寡欢,便动了欺辱妻子的念头。”

“红娘说是病死,实则是被你毒打多日,新伤添旧伤,抑郁而终,她是被你活活逼死的。”

“但我不肯。”

“我好好长到二十几岁,行正坐端,顶天立地,为何要被你如此欺辱,被你如此毒打?”

“这秀才娘子谁要当便谁当,我没这福气,”她目光一扫,看向之前那个说她没福气的小娘子,问,“这幅气给你,你要吗?”

那小娘子吓得脸都白了,忙不迭地摇头。

李丽颜从不惧怕安逸致,安逸致家中选她做续弦,一个是看她出身平凡,父母皆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一个是因她身体康健,瞧着不容易被打死。

自家儿子有这种毛病,父母不会觉得是儿子不好,只会认为是前头那女人没福气,不经“教训”。

李丽颜跟沈怜雪是两种性格,当她面对如此坎坷的婚姻和悲戚的命运时,她没有妥协。

她奋起反抗了。

“若非你有重大过失,在你家百般不愿之下,我又如何能和离得了?”李丽颜道,“当年我被你打得下不了床,挣扎着要和离,拖着半条命硬生生去了县衙,就连县衙的差役都看不下去了。”

“一个大男人,只会打女人,没种。”

李丽颜看着他,恶狠狠道:“为了同你和离,我答应父母,把所有的嫁妆归还于家,而你家给的补偿,我也一分没要,自己孤身来了汴京营生。”

“我一不欠你安家,二无不敬父母,三自受一身伤病,”李丽颜定定道,“我无愧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