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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牧和王翦在让朱襄被揍一事上达成了共识。

朱襄都已经在前往东瓯王宫的路上,他们再烦恼也无可奈何,只能想着朱襄之后挨揍的模样自我安慰。

王翦看向李牧的眼神中有着哀怨。他想,以后都无法再尊敬地称呼李牧一声“李将军”了。

李牧一牵扯到朱襄,行事就特别离谱。

一般人遇到这种事,扛也要把朱襄扛走啊,你怎么还随着朱襄的性子来?

李牧坦然地与王翦对视。

王翦默默移开视线。明明做错事的是李牧,怎么尴尬的是自己?

见气氛不对,朱襄赶紧起了话头,引导李牧和王翦说起越国的过往。

春秋时,越国核心领土在江浙一带。

晋楚争霸,晋国扶持吴国,楚国扶持越国,让吴国和越国逐渐强大。越王勾践起,越国进入最繁盛的时期。当时史书上记载的春秋五霸其中一个版本,就将越王勾践列入其中。

即便战国初期,越国经历了“越人三弑其君”事件,越国也仍旧强盛。那时连齐国都惧怕越国,在越王无疆伐齐时派遣使臣告诉越王无疆,楚国更弱,打楚国。

越王无疆真的信了,调转兵锋去打楚国,然后被楚威王击溃,越王无疆被杀。齐国趁机出兵,击溃徐州的越军。

越国至此分崩离析,地盘从与齐国接壤,龟缩到浙江南部,甚至被赶到更远的闽地,与当地土著融合。

一说到打仗,李牧和王翦话就多了。

李牧不能理解:“打仗岂是儿戏?既然出兵,只有进退两种结果,怎会中途变更目标?”

打仗不仅仅是将领带着士兵出征,除了后勤,情报收集也至关重要。战场地形气候,敌方将领兵力,是否可能有援兵……任何细微之处都可能决定一场战役的胜负。

虽也有迷路之后顺手灭国这种事,但那是力量的绝对碾压。越国难道认为自己碾压楚国?楚威王时,楚国正值强盛吧?

王翦不能理解:“就算要攻打楚国,也该集中力量。为何越王会在徐州分兵?”

越王无疆打楚国的时候,分了一支兵力留在齐国,被齐国击溃。楚军如此强大,越国倾全国之力都难以战胜,王翦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越王分兵的理由。

朱襄道:“打仗的事我不懂,我只是不能理解他已经有好几个成年儿子,为何御驾亲征这么危险的事,还不立太子,导致后继无人,后人分崩离析。他真的很自信。”

朱襄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突然想到秦始皇一把年纪(古人四十九岁不算小了)巡游天下,也没想过自己会死在路上,后继无人。大概国君们过分自信是通病。

身在吴城的政儿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雪姬赶紧要给嬴小政添衣服。嬴小政嫌热不肯穿,拔腿就跑,一大一小在院子绕圈子。

三人吐槽了一下越王的骚操作,感叹了一下越王无疆的脑回路。

事实比小说更没逻辑,小说家都不会写这么蠢的君王。

偌大一个越国,就因为一代君王骚操作瞬间无了,从诸夏有名的诸侯国之一退化到南蛮,真是可悲可叹。

当年吴越都是被认可为九州(狭义中国)的一部分。《禹贡》中古九州的记载就有扬州。

“祖上阔过”,真是后代锥心刺骨的痛。

朱襄、李牧、王翦三人在马车上说越王蠢,等到了王宫,朱襄就会改口只提越国曾经的辉煌,不提越国的痛处。

他是来交好东瓯的,不是来结仇的。

东瓯王谦恭地将朱襄迎到王宫,几番请朱襄上座,朱襄几番推辞。

之后东瓯王虽不再勉强,但朱襄所坐的位置也与他很近,以表示他对朱襄平等以待。

王翦只知道朱襄洒脱的一面。现在见到朱襄在礼数上分毫不错,真有一种大儒的错觉,不由内心惊讶。

他瞟了一眼李牧的表情。李牧仍旧八风不动,看上去似乎很习惯朱襄的这一面。

王翦在心里暗道,看来自己对朱襄还不够了解。

朱襄好歹也是荀子手把手用戒尺教出来的高徒。荀子教出来的高徒虽说不一定是大儒,但在礼仪上绝对挑不出错。

为了给东瓯王留下一个好印象,朱襄铆足了劲。

就是他劲头铆得太足,让东瓯王浑身不自在。东瓯王身旁陪坐的重臣也感觉浑身就像是被虱子叮咬似的,难受极了。

只有少数重臣眼睛放光,那隐藏不住的狂热神情,让朱襄这么大心脏的人都忍不住移开了视线。

有点可怕。

朱襄先用周全的中原礼数与东瓯君臣拉开了距离感,然后对越国的曾经侃侃而谈,夸奖越王曾经英明的行为,把拉开的距离重新拉近。

听到大贤夸自己的先人,这位刚继位不久的年轻东瓯王心中不免有些飘飘然,端着的礼仪也撑不住了,说话变得随意起来。

东瓯王言行变得“失礼”,李牧和王翦还没反应,东瓯的臣子们脸色大变,不断用眼神提醒东瓯王。

朱襄扫了不断给东瓯王使眼色的东瓯群臣一眼,笑道:“你我年纪相仿,不必太过约束。我只东瓯如今礼仪与中原已经大不相同,东瓯君可肆意些。”

东瓯王已经撑不住端坐了。听朱襄这么说,他也不管对方是不是客套,笔直的背立刻垮了下来。

“谢先生,寡人真的……唉,太热了。”东瓯王把领口撒开了一些,露出胸口的文身,又把头冠松了松。

李牧和王翦眼眸稍稍一颤,将眼底的鄙视压下去。

即便是秦人,见到文身的越人,也有些鄙夷。

朱襄倒没觉得鄙夷,还觉得蛮好看的。

东瓯王一直悄悄观察朱襄的神情,见朱襄看到他的文身时不仅没有鄙夷,还有着几分……欣赏?

我眼睛出问题了吗?东瓯王不敢置信。

身为中原大贤,难道不该鄙视我文身吗?

东瓯王把领口拉拢,不知道为何,居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朱襄没发觉东瓯王的小动作,说起了正事。

他让东瓯王拿来纸笔,东瓯王拿来了毛笔和绢帛。

朱襄看了一眼纹理细密的雪白绢帛,知道东瓯王在炫富。

他心里笑了笑,提笔在绢帛上画起了东瓯国目前的大致地形图。

东瓯国现在的势力范围,大约是后世浙江丽水、台州、温州三市,其王宫坐落于温州。

浙江的地形条件对于农业种植而言并不算优越,后世有称,浙江“七山一水二分田”,便是说浙江可供大规模农业种植的“平原”,仅占浙江省面积的五分之一,其他大部分地方是丘陵和山地。

浙江产粮大区是三大平原,即杭州、太湖一带的杭嘉湖平原,宁波、绍兴一带的宁绍平原,台州、温州一带的沿海平原。

浙江耕地面积不大,但因为水热条件好,古时没有化肥农药,南宋之后,江浙一带粮食产出一直居于全国首位。

“苏湖熟,天下足”,就包括了杭嘉湖平原和宁绍平原。

越国被楚所灭后,杭嘉湖平原和宁绍平原都归属楚国所有,现在属于秦国吴郡。

宁绍平原与台州中间隔着重重山峦,成为楚军和百越的天然界限。越王后裔才能在台州、丽水、温州建立东瓯国。

东瓯国惧怕楚国,在国土最南端的温州建都。温州三面环山,楚国打过来,先要翻过山峦攻打台州,然后再翻过大片山峦才能攻打温州,在这个时代几乎不可能。东瓯国君觉得自己高枕无忧。

哪知道,秦军从海上来了。

看见朱襄画的简略地形图,东瓯王的心就提了起来。

当他看到朱襄用笔勾了一条线,秦军从海面畅通无阻来到温州与他做生意,他的心更是拔凉拔凉的。

王翦差点笑出来。朱襄这是在威吓东瓯王吗?

他仔细端详了一下朱襄的神情,得出结论,朱襄没有威吓东瓯王,只是单纯告诉东瓯王,温州和台州有多少地可供种植,又能用什么方式与秦国做生意,互通有无而已。

“沿海平原虽不如吴郡平原,也能产出大量粮食。”朱襄眼底泛起了心疼。

台州和温州的沿海平原虽盐碱化比宁绍平原、杭嘉湖平原稍深,但自古也是产量大地。

就算到了后世,宁绍平原和杭嘉湖平原开发得更加成熟,温州也至少有三个县能名列浙江产粮大县前二十之列。特别是乐清市,一直是前十守门员,从未掉过前十五。

温州的沿海平原细分后,有乐清平原、永嘉平原、温瑞平原、陶山平原、北港平原、南港平原。虽现在一些冲积平原还没有后世那么大,零零散散可耕种面积也至少超过一千平方千米。

若能将其利用起来,无视温州大片山地,也能满足温州粮食的自给自足。

朱襄道:“越王勾践时,改革土地耕种,将鸟田改为井田,兴修水利,发展农具。现在我一路看来,东瓯平原居然又恢复了鸟田,实在是令人心痛。”

鸟田又名鸟耘,其名称在儒家经典中是一个“德政”的传说,即大禹在世,百鸟为大禹耕田,所以称鸟田。

现实中,鸟田就是类似于“刀耕火种”的原始种植方式。百越多鸟,农人引来鸟去田地间啄食野草,翻找虫子,将土地翻松后播种,鸟粪还能作为肥料。

勾践为了强国,改革农业生产,引进中原井田制,大步迈入了成熟的奴隶制度。

现在越国一散,大部分东瓯人居然回归渔猎,以鱼蛤蛇为食,井田变成了“鸟儿快来帮我耕田”。

朱襄真想问越王后裔东瓯王,你见着你不心疼吗?

我这个外人都心疼极了。

他叹气道:“听闻此地越人并不完全服从你的管束,东瓯国西边有自称西瓯的部落联盟首领,与东瓯王并驾齐驱。越国怎么会沦落如此?先贤大禹若见后代子孙沦落到连田都不会种的地步,不知道会不会在会稽山上哀叹。”

东瓯国虽自称势力范围是台州、丽水和温州一带,其实只能管辖沿海一带平原地区和海中岛屿。西边大片山地中栖息着无数部落,推举出部落联盟首领对外争夺话语权。

中原人称这部落联盟为西瓯部落。

这是东瓯王心中的痛。因为他可不想自称什么东瓯王,而是瓯王。

就像是闽越王也没想当闽越王,而是去掉个“闽”字,当越王一样。

现在朱襄提起这件事,东瓯王有些恼羞成怒,但又不敢恼羞成怒。

即便朱襄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后代不成器,让先祖哭泣。但朱襄把大禹和勾践抬得如此高,肯定了越人并非蛮夷,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发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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