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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有富户施药,朱襄将视线投向了村庄。

他骑着马,沿着蜀郡地图上描述的较大的村庄道路,尽可能地给他们赠送草药,教导他们如何度过疫病。

朱襄拄着拐杖,走破了好几双草鞋,巡视了几个重要疫区,冷酷无情地派兵将疫区封锁。

疫区内是地狱,疫区外是人间。朱襄现在要做的,是保护人间。

嬴小政对自家舅父刮目相看。

他没想到,舅父原来也能狠得下心。

“早知道,舅父还不如就在咸阳呢。”嬴小政叹气,“虽然曾大父脾气阴晴不定,至少舅父不用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舅父,我开始讨厌李冰伯父了。他如果不让你暂代郡守,这些事就该由他来做。”

朱襄哭笑不得:“政儿,在你眼中,舅父究竟有多脆弱?”

嬴小政道:“就像我写字用的纸一样脆弱。”

朱襄有点想揍嬴小政的屁股。

政儿是不是仗着舅母在这里,他的屁股没人揍,所以越来越嚣张了?

“我心有愧疚,但问心无愧。”朱襄说了一句很矛盾的话,“为政者时常面临取舍,我既然到了这个位置,就要承担这样的责任。”

嬴小政撇嘴:“舅父你曾经说自己不能掌兵的时候,也说过类似的话。但那时你说你不想做这样的取舍,所以不能掌兵。我看真把你逼到那地步,你还是能掌兵。”

朱襄使劲揉搓嚣张小胖墩的脑袋:“兔子被逼狠了还会咬人,何况人?你说什么废话。”

“唉,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小胖墩被舅父挼得脑袋一晃一晃,“我长大后,什么都不让舅父做,舅父只需要享受荣华富贵。”

“哈?政儿,你这是暴殄天物。你不知道舅父是多珍贵的人才吗?”朱襄半开玩笑道。

嬴小政叉腰道:“我坐拥天下人才,没有舅父辅佐也没问题。”

朱襄道:“真的?”

嬴小政放下叉腰的手,耸着肩膀道:“假的。不过我一定不会让舅父做为难的事。”

“那你就快快长大,舅父很期待那一天。”朱襄把嬴小政扛到肩膀上,“走,今日舅父有空,陪你逛街。”

嬴小政抱着朱襄的脑袋道:“我要给舅母买蜀锦!”

朱襄道:“买!”

……

朱襄就这么忙碌到十月,大菽即将成熟,土豆花朵即将凋谢,南瓜藤也已经爬满了支架,李冰终于回来了。

嬴小政抱怨:“李伯父,你知道这段时间舅父吃了多少苦吗?怎么快丰收的时候才回来?”

李冰连连道歉。

巴郡蜀郡虽然连在一起,但巴郡崇山峻岭,又刚遇到暴雨,行走艰难。

到了巴郡之后,李冰想要巴郡豪强借粮,也游说了好一阵子。等他回来时,蜀郡饥荒都快结束了。

不过李冰带来的粮食仍旧很有用。

蜀郡的冬季虽不比秦地和中原,平民也十分难熬。只靠着大菽和少许的土豆,不足以让平民全活下去。何况还有许多田地和房屋被冲毁,根本无法补种的难民。

李冰用这些粮食以工代赈,难民也能盼望度过这个冬季。

“巴郡押运粮食的是一位妇人,叫清。她来蜀郡接收我承诺的蜀锦。”李冰叹气,“巴氏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精明,他们是纯粹的商人,很难用道德道理打动,只接受利益。我承诺以后优先供应他们蜀锦,他们才送粮过来。”

此刻成都城内已经有了管理蜀锦的官吏,虽不叫“锦官”,但官府工坊出品的蜀锦也已经成为蜀郡最有价值的商品之一。

李冰最终与巴氏签订了官方的蜀锦定额贩卖协定,才借到了这些粮食。

逼着一介郡守和他们做生意,可见巴氏在当地势力已经强到了几乎是土国王的程度。

他们十分自信,这点嚣张,不足以让秦国花大力气去与他们敌对。这就是强龙难压地头蛇。

何况他们与李冰的买卖做得双方都有赚,并没有特意压价。李冰只是心里稍稍憋屈了一些。

嬴小政努嘴:“巴氏,哼……舅父,你神游什么?”

“啊,没事,就是没想到巴氏这么厉害。”朱襄敷衍道。

他在想,这次押送粮食的妇人清,可能就是后来青史留名的寡妇清。

现在清还不是寡妇,但因为丈夫体弱多病,所以代替丈夫打理家产。此次家中派她来蜀郡,看来已经认可她的才华。

嬴小政道:“巴氏确实厉害。”收拾他们,梦中的自己花费了好大的功夫。

朱襄原本以为自己与清没什么交集,没想到清主动来拜访朱襄。

这个时代的“寡妇”并非后世的含义,不是所有失去了丈夫的女人都叫“寡妇”,而是“女子年六十以上毋子男,为寡”。所以当寡妇清去拜见秦始皇的时候,已经年逾六十,比秦始皇大近二十岁。清现在的年龄,和朱襄差不多。

清长得并不算好看。她走南闯北,还要巡视家中矿藏,日晒雨淋中皮肤较为粗粝,并有些许斑点,衣着也较为朴素,不戴会阻碍行走的饰品。

不过她面容坚毅,眼神自行飞扬,自有一番魅力,引得不少官吏频频看来。

嬴小政小声冷哼:“清才看不上他们,清是贞妇!”

这句话引得朱襄眼皮子直跳。他才想起来,秦始皇是历史上第一个公开宣扬和表扬,下令要求妇人“贞洁”的王。

别说先秦,就是宋之前,对女子贞洁观念都没那么重。汉时更是恨不得下令让寡妇一个都不准守节,全部给我嫁人生子去。

秦始皇因为自己母亲原因,对女子的贞洁特别重视,以表扬寡妇清为“贞妇”为由修筑怀清台,所以怀清台又名“贞女山”,可以算作世上第一座“贞节牌坊”。

会稽刻石上,还有秦始皇颁布的“倍死不贞”,逃嫁之妇“子不得母”等对女子贞操十分严苛的规定。

不过这些规定在当世不符合时代现状,即使秦始皇下了如此命令,命令也没有得到执行。

直到明清时,秦始皇当世刻下的关于贞操的命令,才在世间横行。

朱襄轻轻敲了一下嬴小政的脑袋:“你管天管地还要管别人家的女子嫁人?富裕人家的女子守得住家产当然可以不嫁人。若是贫苦女子丈夫死了,自己一人活不下去,难道就为了一个‘贞’字等死吗?”

嬴小政抱着脑袋嘟囔:“难道舅父你希望舅母再嫁?”

李冰把口中的水喷了出来,差点把水杯摔地上。

“如果我死了,雪如何生活该由她自己决定。”朱襄道,“若她遇上一个可以相互依靠的人,两个人携手共老,只要雪生活的幸福,我就会祝福她。”

李冰捂着嘴使劲咳嗽。

嬴小政脸色变幻了好几次,生气道:“有我在,舅母不需要依靠别人!”

朱襄哭笑不得:“那没有你,我也没有离开赵国,成为贵族呢?”

嬴小政生气地给了朱襄一记肉乎乎小拳拳,转身跑了。

李冰捂着嘴使劲咳嗽:“你、你和他说这些干什么?”

朱襄理直气壮:“是政儿先问我。”

李冰道:“他问你,你就要回答?”

朱襄道:“当然。”

李冰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有时候觉得,朱襄和公子政真不像一对父子,倒像是兄弟或者友人。

“如果你夫人知道你今日说的话……”李冰不怀好意道。

朱襄十分干净利落道:“她可能会直接给我一巴掌。”

李冰:“……令夫人很厉害。”

没想到,朱襄还惧内。

之后,嬴小政再没提什么贞妇不贞妇的事。

他提了也无所谓,秦始皇都刻了石碑,天下人也没谁理睬他。现在嬴小政也不至于再将自己对母亲美好的期望转移到清身上,自己舅母还在,去给清修怀清台。

朱襄觉得,怀清台可能会没了,怀舅父舅母台估计有可能会出现,希望政儿不要太大兴土木。

朱襄觉得这件事很重要,睡前特意叮嘱了一番,将来自己和雪去世之后,嬴小政不要征发徭役给自己和雪修什么纪念碑纪念台纪念宫殿。

嬴小政给了朱襄一个难以言喻的眼神,拉高被子,不想理睬莫名其妙的舅父。

清的事只是一件小插曲。

清来拜见朱襄,除了仰慕的名声,还想在朱襄手中讨些传说中能高产的土豆种子。

朱襄告诉她,土豆都已经种下,她想要购买,自己去找农人。但他希望清能用粮食换粮食,不要花高价从商人那里购买,否则商人可能会抢夺农人的救命口粮。

“这里是蜀郡,不是巴郡。如果你敢做这种事,我会依照律令,将你斩于蜀郡。”朱襄严厉道。

清赶紧道:“民妇绝不会做此事!也会约束家中人不做此事!”

朱襄道:“你知道分寸就好。”

他想了想,道:“无论是蜀郡还是巴郡,都是秦国的郡县。希望你们一直知道分寸。”

朱襄知道,巴氏如此逼迫蜀郡郡守,心中肯定知道李冰对他们有所不满。清很聪明,应该知道他所说的“分寸”是什么“分寸”。

如果清在家中掌权后,继续扩充兵力,让巴郡只知道有一个叫寡妇清的女军阀,不知道秦国国君。那么她的家族会再次在秦始皇的厚赏中败落。

朱襄对清的这点善意,来自对历史人物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