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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况思索朱襄之后可能遭遇的困境,认为以朱襄目前的条件自保绰绰有余。而且朱襄十分重视雪和政儿,肯定不会乱来。

朱襄急需求名,荀况便同意了。

荀况以为,朱襄如此急迫,一定是因为担心赵国现在种田的劳动力不够,如果再任由赵国官吏乱指挥,明年会饿死更多的人。朱襄不想错过明年的春耕。

蔺相如得知此事后,也以为朱襄如此急切是因为春耕。

邻里乡亲生活如此贫苦,还在夜晚悄悄将家里不多的钱币投掷进朱襄家中。朱襄心善,不愿意待在家里躲避灾难,想再为邻里乡亲拼一次。这很符合朱襄的性格。

嬴小政夜晚进入梦境房间后努力思索,也以为舅父肯定是如此想法。

他想着会为他编织草玩具的农人们,老气横秋地连连叹气。

连自己都想着等灭赵之后,要对蔺相如封地的平民好一些,减免他们一两年的税赋。舅父心善,肯定就更急切地想帮助这些平民了。

儒家是春秋战国著名喷子,也是战国中能与纵横家们撕逼的强大说客。

无论儒家学子信不信荀子那一套说辞,但荀子作为儒家目前资历最老、名声最大的人,他写信请求儒家其他子弟帮忙举荐一个人,这等举手之劳,不会有人拒绝。

何况朱襄在民间的名声确实很好,儒家弟子也早有耳闻。

蔡泽也写信给与自己关系不好的同门。他不是举荐朱襄,而是吹嘘朱襄,说朱襄比这些同门强多了。可惜朱襄不肯离开赵国,否则其他六国的贤明君王见到朱襄,一定会奉朱襄为上卿。

廉颇得知此事后,虽然不知道为何朱襄突然想扬名,但看在自己顺手牵走了朱襄家不少牲畜的份上,廉颇也写信回邯郸,和同僚们吹嘘,朱襄确实知兵,我教的!

邯郸城中有李牧的熟人,写信询问李牧此事。李牧想起朱襄曾说过关于士气的话,斩钉截铁地回复,对,朱襄知兵!

朱襄身边那些引而不发的关系网突然发动起来,朱襄原本只在民间流传的名声,一下子进入了贵族阶层的视野中。

他的名声就像是烈火烹油一般猛烈燃烧起来,刺目极了。

朱襄家中迎来了不少不忿朱襄名声的人。

他们与朱襄论道、论证、论兵。朱襄来者不拒,一一接待。

从天空上的日月轮转,到地面上山川河流的走势;从三皇五帝的传说,到春秋战国各国政治得失;从排兵布阵的军势推演,到如何让每一个士兵学会令行禁止……朱襄端坐在席上,与络绎不绝的士子举盏辩论,无所不知,无一败绩。

甚至连名家诡辩的人都败在了朱襄的辩证法上。

这个时代的诡辩,也是哲学的一种。考研考博的政治学中,早就将几千年古今中外的哲学辩论揉碎了塞进了课本中。而朱襄那张能争取到课题支持和科研经费的嘴,本就不可能笨拙。

如果遇到朱襄辩论不赢的事,朱襄就会将话题转移到那些人不知道的领域,狡黠地利用自己比这个时代的人更广阔的知识面进行降维打击。

如果只论辩论,现代经过了高等教育的人是不会输的。因为这个时代的人的哲学思想结晶,也在后人的课本上。

朱襄就这样猛烈地燃烧着,仿佛夜间明亮的篝火。他的光芒终于引起了赵王和平原君的注意。

平原君赵胜虽然见识浅薄,但他在纳谏上,特别是纳有名望的人的谏言上,做得比赵王,比当下许多国君都好。

赵胜发现自己小瞧了朱襄的能力,亲自登门拜访,与朱襄煮酒论道。

在与朱襄论道了大半日之后,赵胜不顾自己赵国宗室的身份,作揖承认自己小看了朱襄。

“我会向赵王推举你,就像是推举马服君一样!”赵胜将朱襄与马服君赵奢相提并论,可见心中已经被朱襄折服。

朱襄恭敬回礼:“我愿意效仿马服君,为赵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个时代还没有《出师表》,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八个字,赵胜听得懂。

他十分感动,立刻进宫将这八个字告诉了赵王。

但赵王仍旧很犹豫:“朱襄之前还被人进言说有罪,现在他怎么又成了大贤了?”

赵胜道:“我听闻,朱襄之前被人诟病,是因为土豆有微毒,又耗费地力,所以掌管农事的官员不理解朱襄的做法。朱襄说,巴蜀有一种叫蒟蒻的植物,全株有剧毒,但根茎用灰汁蒸煮就会变成美味的食物。还有许多鸟兽生吃有毒,煮熟之后皆是美味。别人不理解他为何让百姓在门前屋后种土豆,是因为他们不了解土豆如何蒸煮才能食用。”

“朱襄还说,我们将青壮男性征发去打秦国,地里劳作的人不足。没有人劳作,田地的肥力就不会被消耗。土豆若只丢进土里,不需要过多侍弄,也能长出能吃的草根。等打仗的人回来了,再换回黍稷不迟。”

听了平原君赵胜的话后,赵王仍旧很疑惑:“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朱襄为何之前不为自己辩解?”

赵胜道:“君上,朱襄之前只是一介会种地的平民,他的辩解,他人不会听,更不会信。如今朱襄显示出他的本事,我们才会听他的辩解啊。”

赵王再次觉得平原君言之有理。只是他刚免了朱襄的官职,短时间内重新提拔朱襄,好像是打自己的脸。这让爱好面子、年轻气盛的赵王有些不乐意。

这时候,因阻止赵王接收上党而被冷落的平阳君赵豹,时隔许久再次进言。

他提醒赵王:“虽然朝中没有太多人知晓,但君上肯定知道,朱襄乃是秦国质子的舅父。他之前不展露自己的才华,在赵国和秦国两军对峙的时候突然展露自己的才华,试图为自己求得官职,君王不得不防啊!”

赵王正愁要找什么借口拒绝平原君的举荐,听到赵豹的话之后,赵王立刻高兴道:“没错!寡人正是担忧这个!朱襄可用,但不能现在用。等寡人得到上党,秦国退军之后,再用他不迟!”

赵豹道:“君上,虽不能立刻用朱襄,但也应该给他一些安抚,让他知道君上重视他。”

只要不立刻打自己的脸,赵王很慷慨。他不仅立刻将朱襄被罚没的千金送还,送给朱襄许多钱币、车架、牲畜和奴仆,还给予了朱襄等同于赵国下大夫的特权和俸禄。

此时国君之下,官职比较笼统,只分卿、大夫、士,每种官职各分上中下三等。之后职位逐渐具体,官员也会另兼卿、大夫、士的官职,以区分自己在官场上的品级。

比如蔺相如和廉颇一文一武,职责不同,但他们都是上卿。

朱襄原本被免除的官职,级别只是“下士”,勉强进入了战国的贵族阶级。

现在赵王虽然没有给朱襄任命新的官职,但许诺给朱襄“下大夫”的待遇,朱襄就已经属于“下大夫”这个中等贵族阶层了。

这一点如同齐国当年创办稷下学宫,只要被齐王认可的学者,都是“上大夫”待遇。那些学者虽没有“上大夫”的官职,但在各国游历时都被认可为“上大夫”。

赵王给了朱襄“下大夫”的待遇,就是以赵国国君的身份认可了朱襄的才华。朱襄的名声更上一层楼,连其他六国都有所耳闻。

朱襄的名声传到咸阳时,王龁刚攻克了上党。攻克上党的捷报与朱襄的名声一同传入了秦王的耳中。

秦王惊讶,召来子楚,询问道:“你说朱襄擅长种田,怎么没和寡人说,朱襄还擅长治民领兵,有王佐之才?”

子楚比秦王更惊讶。他比秦王更关心邯郸,在秦王得知消息前,他就已经知道了朱襄在邯郸扬名的事。秦王询问他时,他已经琢磨了许久。

“君上,朱襄却有王佐之才,但朱襄没有王佐之智。为保全性命,他一直都不肯展露自己所有的才华。”子楚道。

秦王疑惑:“何为有王佐之才,没有王佐之智?”

子楚拐弯抹角给秦王解释了许久,并以朱襄平日举止谈吐实例佐证,终于让秦王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朱襄确有王佐之才,给他一个王,他肯定能辅佐好。

但辅佐君王不仅需要才华,更要有能与朝臣争斗,保全自身的本事。朱襄没有这个本事。

朱襄不仅心善,不可能为了权力与他人争斗,他还是一个很容易被“欺之以方”的君子。他如果进入朝堂,政敌给他设置陷阱,一设一个准。甚至朱襄知道这是陷阱,为了保护他人,他都有可能自己跳进去。

“无论是纵横游说,还是带兵打仗,或者是治理一方,七国有的是能做这些事的人才。但能让平民田地增产的大才,只有朱襄一人。”子楚很清楚挚友的优缺点,“让朱襄站在朝堂上当王佐之才,是让老鹰去打鸣,让骏马去耕地,用天下最锋利的名刀名剑去割黍稷。能用是能用,但是大材小用。”

秦王明白了子楚的谏言:“确实如此,朱襄若在秦国,寡人定会让他只用操心农事,不被其他俗务影响。听你的话,朱襄知道自己的弱点,所以故意隐藏才华,隐与蔺相如门下。为何朱襄现在会主动寻求名声?这对他有害无利。”

子楚道:“孙儿也想不明白。朱襄若想出人头地,大可等到与政儿回秦国后。他是秦国宗室外戚,怎么也比在赵国安全。虽然朱襄可能不知道政儿什么时候才能回秦国,但以我对他了解,他不慕名利,不应该如此急躁。”

秦王沉思了一会儿,犹疑道:“他知道自己不擅长与人相斗,却偏做不擅长的事。这有些像是你刚才所说的,明前方是陷阱,还要非往下面跳。”

子楚猛地睁大眼,背不由挺直,冒出了一背的冷汗。

秦王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子楚嘴唇翕动,半晌说不出话。

他双手握拳,猛地一砸双腿,居然连在祖父面前的仪态都顾不上了。

“朱襄他……”子楚心中有了模糊的念头,却不敢置信,“朱襄难道已经察觉应侯的离间计,想要代替赵括去长平?!”

秦王没有责怪子楚的失态。

他知道朱襄在子楚心中的地位,就像是范雎在他心中的地位。子楚失态情有可原。他作为祖父,孙儿这点情绪泄露,他不会在意。

秦王垂眸:“不,如果他真的是你口中那样的大才,他应该清楚,无论他的名声再响亮,赵王也不可能让他领兵。他不仅是平民,不能让赵国将士信服,他还与你有亲,迟早会归秦。以赵王心胸,不会让半个秦人领兵与秦国打仗。”

子楚抿了一下嘴,嘴唇因过分担忧而苍白:“孙儿想不明白朱襄为何做这取死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