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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李绮节大概猜到几分。

一来, 魏先生野心不小,孟家人只盼着孟云晖能中进士,他却笃定孟云晖能取得更理想的名次, 为了更荣耀的未来, 自然要提前把一切不利于孟云晖仕途的因素彻底掐灭在萌芽状态。

二来,魏先生手把手教会孟云晖读书识字,几乎把半生心血投注在孟云晖身上, 孟云晖就是他实现自己政治理想的媒介, 他容不得孟云晖身上有一丝瑕疵, 以免打乱他的筹划。

三来, 官场如战场,唯有心狠手辣、果决利落之人, 才能披荆斩棘,一步步往上爬。魏先生不希望孟云晖有太多牵绊, 故意割裂他和生身父母的关系, 也是想磨练他的心志。

四来, 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魏先生希望学生孟云晖永远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为了达到这一目的, 他必须保证自己始终是孟云晖最信任、最倚重的人, 所以他折腾孟云晖,让他疏远父母、兄弟、姐妹、亲族。

魏先生想把孟云晖教导成一个冷酷强大、能屈能伸,一门心思为仕途钻营的野心家。

所以,孟云晖中举之后, 魏先生依然还是会阻止孟云晖亲近五娘子夫妇。

但是,孟云晖会甘愿充当提线木偶,一直乖乖任先生摆布吗?

他只是面相憨厚,性子却从不见憨厚过!

可以想见,等孟云晖北上京师,如愿杏榜有名、娶得贵女以后,他的妻族和魏先生肯定会有不少摩擦,他的贵妻和婆母孟娘子的相处也必然很热闹。

孟云晖未来将会一直处在各种明争暗斗之中,不止朝堂官场,还有他的后宅,他和他的恩师,他和他的妻族。

李绮节偷偷腹诽,这真是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与眼前所见的一切斗,孟云晖只怕要做一个六亲不靠的孤家寡人了。

不过这一切和她没关系,她和孙天佑都是洒脱之人,只想过自己的自在小日子。

放下孟云晖,又问了些其他居家琐事,孟春芳笑着一一答了。

一群南飞的大雁拍打着双翅,穿行在奔涌的云层间,孙天佑和杨表叔父子从远方遥遥走来。

高大姐立刻大声催伙计筛茶,又笑眯眯朝李绮节道:“三娘,咱们顺路,正好一块回城。”

李绮节和孟春芳相视一笑——为高大姐神色间的有意讨好。

早些时候,高大姐看到李绮节时,脸上讪讪,神情很不自在。她在家咒骂李家嫡支时,总顺带着酸一酸李大伯、李乙和李绮节,有些话很不好听。

她倒不是真的迁怒于李绮节身上,而是想到自己当年看不上的儿媳妇如今掌管二十几家店铺,十几艘南来北往的货船,名下田亩、茶山、山地更是数不胜数,李家酒坊的酒一直卖到京师天子脚下,每天从她手头出入的金银少说也有几千两,光是那和金家合作的绣庄,半个月的收益就超过杨家一整年的收入,更别提如今在瑶江县和武昌府最为红火的蹴鞠比赛,听说每回都有贵人临场观看,一场下来能挣一座银子山……

越想高大姐越气闷。

现在县里人都笑话杨天保有眼无珠,白白错过财神爷。孟春芳当然也好,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举人老爷孟云晖和孟家人关系生疏,他肯不肯提携杨天保还不一定。而李绮节财大气粗,对家人十分大方——看周寡妇和她两个女儿整天笑得合不拢嘴就晓得李绮节不小气,如果当初杨天保娶的是李绮节,管他学问好不好,大把大把的钱钞撒下去,还怕杨天保会没前程吗?光靠她的陪嫁,杨家就能迅速东山再起。

连杨家人自己都私下里嘀咕,难怪都说九郎比五郎聪明呢!几年前九郎非认准李绮节不娶,那时候杨家人背地里说他脑壳发昏,结果人家却是慧眼识珠!

不过九郎自己也是深藏不漏,都以为他是一无所有被赶出家门的,谁晓得他竟然能在金氏眼皮子底下偷偷攒下一大笔家业?

李绮节嫁九郎时,说闲话的也有,高大姐还惋惜她找了个不成器的浪荡子,现在县里人却羡慕李绮节得了个好夫婿。

夫妻两个,果然是天生一对。

两人如鱼得水,和谐美满,携手开创家业,声势俨然已经盖过曾经的杨家。

而高大姐呢,竟然只能看儿媳妇孟春芳的眼色过活。

高大姐能不羞恼愤恨么!

她直来指往,发泄胸中郁气的方法简单粗暴,那就是夹枪带棒,没事儿把李家嫡支提溜出来骂一顿,然后顺便编排李绮节几句。

反正骂人只要动动嘴皮子,不犯法,不害人。

上个月朝廷委派新的县官来瑶江县接管县衙事务,李家嫡支得意几个月后,携家带口,灰溜溜返回乡间老宅。他们举族和杨县令对着干,辛苦多年,结果只是空欢喜一场,什么都没捞着,正是印证那句老话:吃不到羊肉,还惹得一身骚。

原本高大姐就没什么立场指责李绮节,李家嫡支一走,她再骂李绮节就更不合适了,加上孙天佑几次通过杨天保绵里藏针暗示警告,高大姐又惊又惧,老实消停下来。

今天当面看到李绮节,高大姐想起自己在家里骂过的那些话,心虚得不得了。

李绮节神色淡淡,不怎么搭理高大姐的殷勤,但也没怎么为难高大姐。

有些人,就像夏日里的苍蝇一样,烦人是烦人,不过还真没必要费劲去打它。

高大姐就是一般的市井妇人,爱面子,爱嚼舌头,口无遮拦,喜欢占嘴上便宜,但行动并没有坏心。杨家人埋怨杨县令卷入汉王一案,害得杨家败落,纷纷和杨县令撇清关系。高大姐虽是内宅妇人,却看得分明:杨家的发达本来就是杨县令带来的,这些年他们这些亲族靠着杨县令得了不少好处,现在杨县令倒霉,杨家随之败落,怪不到杨县令身上,他们不该忘恩负义,只盯着杨县令的错处不放,除非谁舍得把前些年搜刮的好处全吐出来。

今天高大姐义无反顾陪着杨表叔父子来为杨县令送行,在李绮节的意料之外,不过细细一想,也是情理之中。

对付高大姐这种惹人厌烦、但又大节不亏的妇人,只要稍微露一露獠牙,示以威慑,让她知道服软就行。

说笑声越来越近,杨表叔和孙天佑、杨天保前后踏入茶肆。

杨表叔面色沉重,杨天保眼圈微红,孙天佑是表情最平常的那个。

李绮节起身相迎,看到杨表叔时,道了个万福。

杨表叔看到她,眉眼微微舒展,向她微微一笑,眼神慈祥,他大概还觉得愧对于她,每次看到她,都会问问她的境况,态度很亲和。

杨天保则有些别扭,不敢对上李绮节的目光。捂着纱帽扭来扭去,像一枝在风中摇摆不定的芦苇杆子,随时可能咔哒一声,被狂风折断腰肢。

当然,他也没机会对上,孙天佑一直站在李绮节身边,他敢多看李绮节一眼,孙天佑立刻瞪他。

堂弟的眼刀子就像寒冬腊月天的凛冽寒风,一下下刮在杨天保脸上,把他吓得连头都不敢抬。

返回县城的路上,高大姐长吁短叹:“可怜哟!”

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一拍大腿,“没良心的东西!”

一边感叹,一边时不时偷看李绮节一眼。

李绮节莫名所以,不知道高大姐是什么意思,反正骂的肯定不是她——高大姐现在没那个胆子当面骂她。

孟春芳为她解惑:“我听天保说,公公和婆婆找过金氏和杨天娇,劝她们和大伯一道南下,虽然路途遥远,但有天佑派去的人一路照应,不会让她们在路上吃苦,到时候一家人也好在云南团圆。杨天娇不肯,还把婆婆骂了一顿。”

原来高大姐骂的人是金氏和杨天娇。

高大姐不是藏得住心事的人,忍耐不住,直接找李绮节攀谈,“如果不是金氏,大伯和九郎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三娘,以后金氏如果仗着婆母的身份为难你,你可千万不要客气!”

李绮节淡淡一笑,“我婆婆早就过世了,牌位在孙家祠堂里供着呢!”

她才不会承认金氏是自己的婆母。

高大姐猛点头,“对,三娘,你一定要拿捏得住,你是年轻媳妇,脸皮嫩,如果金氏找你胡搅蛮缠,你别怕,只管来杨家喊我,让我把她骂得抬不起头!”

李绮节不置可否,高大姐怎么一副像是和金氏有深仇大恨的样子?

孟春芳继续为李绮节解释:“杨家遭此大难,婆婆诚心诚意去庙里请大师算命,大师说源头在金氏身上,因为她搅和得大伯家宅不宁,才有此祸……”

李绮节哭笑不得,杨家败落,直接原因是杨县令不慎卷入朝堂纷争,根本原因是杨家没有后起之秀能支撑家业,关金氏什么事?高大姐怎么不怪杨县令,却去怪责金氏?

就像当年金氏虐待杨天佑,众人从不指责杨县令的不作为,只知道一味谴责金氏,怨她太狠毒;或是诋毁杨天佑的生母,说杨天佑生母不知检点,她生的孩子活该被人轻贱。

怪来怪去,反正没人怪到男主人杨县令身上。

不止如此,还有人夸赞杨县令有情有义,对妻子肯忍让,对庶子肯照顾,就是因为他太温柔多情,后宅才会不安。

其实后宅不宁的根本原因就是杨县令自己,年轻的时候他不能善待妻子,处处风流,让金氏天天以泪洗面。中年的时候他想弥补金氏,因此对金氏的种种疯癫行为不闻不问,害得唯一的儿子天佑受尽折磨。唯一的女儿杨天娇被金氏养得跋扈骄纵,他不知道劝阻,只是一味顺从,杨天娇的根子已经坏透了,以后的命运可想而知。

杨县令自欺欺人,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接连造成家庭悲剧。

可世道如此,没人会说杨县令的不是。

孙天佑发现李绮节从城外回到家里后,一直闷闷的,遣退下人,把她抱到怀里,摸她的脸颊,柔声道:“谁惹你生气了?”

李绮节捧住孙天佑的脸,在他颊边的酒窝上亲了一下,“咱们家不欢迎杨六郎,他要是再敢上门来,我立刻让阿满把他乱棒打出去!”

杨六郎是孙天佑的堂兄,杨天保的堂弟,他在杨家失势后,立刻找到孙天佑,要求他把金氏和杨天娇接到孙府赡养,孙天佑断然拒绝他的荒唐提议。他不死心,四处游说杨家族人,甚至扬言说要去官府告孙天佑不孝,被杨表叔痛骂一顿,赶回乡下老宅。

李绮节很生气,杨六郎以为他是什么人?竟然敢指着孙天佑的鼻子骂他凉薄自私?她的小官人,容不得别人欺负!

孙天佑看着李绮节气鼓鼓的模样,不自觉笑出声,低头亲吻她的鼻尖,“好,娘子想打谁,就打谁。”

结果杨六郎第二天竟然真上门来了。

李绮节摩拳擦掌,立刻一叠声让阿满和进宝去灶房拿厨娘用来捶洗衣裳的木槌。

两个人高马大的少年,一顿棍棒交加,把手无缚鸡之力的杨六郎打得鼻青脸肿,惨叫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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