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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 所有人死于玉皇剑下。

姜采的战绩之名,在修真界真正开始出头。

姜采并不知道外界提起她的骇然,她那时候, 最怕的是张也宁死。她看到大片的血花弥漫, 蔓延摧残他的身体。那场景何其恐怖,她紧紧从后抱住他的身体,血顺着她的手臂流淌下来。

她怕得发抖, 怕得惨哭。

那是她一生距离死亡最近的时候。而她在撕心裂肺的伤怀中发觉,她只是想要他一句“对不起”, 她舍不得他死。他是她最讨厌的人,也是她最喜欢的人。

她惧怕死亡,惧怕受束缚,惧怕为别人的理想做什么。可她此时此刻,愿意死亡,以身代他。

姜采带着张也宁离开那里, 登上长阳观, 求长阳观救张也宁。长阳观自然会救张也宁, 却不许她进入长阳观。长阳观的人很凶:

“都是你害的张师兄!”

“张师兄跑去救你, 如今天下人都要误会他了,你高兴了吧?”

姜采是又高兴, 又难过。

那日皓雪, 姜采跪在长阳观前, 看着张也宁低垂的脸, 双目温和地闭着,睫毛上沾着粘稠的血。

他是她眼中最近乎完美的人,最近乎绝对理智的人。几乎不出错,几乎不以情行事。如此完美的人, 为什么要救她一个魔呢?难道又是为了施恩于她,盼她理解他的抱负吗?

不。

从那日以后,姜采便发誓,无论旁人再猜忌张也宁,再诋毁张也宁,她也再不用恶意猜测他了。她不光不再猜忌他,她还要试图理解他的世界,弄明白为什么他要除魔又救魔。

正如世人所说,她身怀先天道体,又修魔道,假以时日,她会对人间造成极大的危害。但是张也宁从一开始,就没有用杀戮来平息这一切。

他既然选择了她,她便要对得起他的选择。

姜采颤抖着手,将张也宁交给了长阳观。她跪在长阳观外,整整三日。三日后,有好心的弟子偷偷告诉她,张师兄已经平安了,你可以走吧。姜采这才放心。

她知道她见不到他,他能大难不死,便已经是慰藉。

姜采从此离开。

之后数十年,数百年,张也宁再未曾见过姜采。月是他的法相,他本可以借月关注她。但是姜采太清楚他的能力了,他在月下实力最强的时候,便是她掩藏得最严密的时候。

她不肯再见他。

就如他救她那日,对她说的那句“你走吧”,姜采便消失得干干净净。可她消失得干干净净,张也宁又总能听到她的只言片语——

“听闻魔族出了一个厉害至极的魔,一步步杀到魔王一级,把不服气她的魔全都打服了。”

“魔族在扩展领域,他们内乱不断,恐怕有魔在试图统一魔族。”

“这么下去,魔族不会真的杀出来一位魔尊吧?”

而张也宁也始终没有回到长阳观清修,冲击仙路。于他来说,自从他下山第一日,看到尘世多伤,百姓多苦,人族和魔族征战不断,他就不可能离开尘世,再回到山上去了。

人族和魔族都在发生变化,两者各自占领的地盘,都在尝试着结束战争,试图人与魔和平相处。

中间也有魔出尔反尔,有人出尔反尔,都被双方各自的首领一剑杀之。

人族这方的首领是张也宁。

人族不知道不知道是谁在魔族有那种能力,他们从未听过魔族会听人统御。

因张也宁曾救过一只魔的关系,那些年,张也宁在修士中不太好过,不断有人质疑他的立场。张也宁并不辩驳,也不肯承认自己救了错误的魔。他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顶着修士们的谩骂和不信任,继续为平复战乱而奔波。

这样几十年,几百年过去,再不信任他的人,也无法再说他有什么私心。人人都说,重明君最为公正,是人族魁首,他会斩妖除魔,杀尽妖魔,结束战乱,带给世间和平。

只是可惜,这般优秀的人,总是独来独往,身畔空寂,无佳人相伴,让人颇为可惜。

四百年后,张也宁带领一群修士去荡平一场魔族引起的祸乱,中途遇到一队披着黑色斗篷的修士,对方说他们也是要去除魔,双方便同路而行。

几日行走并不太平,不断有骚扰发生,疑似内鬼。

张也宁这一方的修士私下偷偷告诉张也宁:“重明君,我查过了,他们说自己出身的那个小门派,早已被魔灭了。他们根本不是那个门派的弟子,为什么要冒充?我们之前,从未见过他们。”

张也宁回答:“我以月相观望,他们于月下并未有异常动作。”

一爱慕他的女修跺脚,急急凑上来,被张也宁拂袖躲开。那女修仍坚持:“知道您法相的人也不是少数,万一他们就是专门针对这个来撒谎的呢?”

这女修说了半天,见张也宁并不理睬,而是侧过脸,去看对方黑斗篷中的领袖。

张也宁看的那人,黑色斗篷低垂,挡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雪白下巴,微勾的红润嘴角。那人身量修长,即使穿着宽大斗篷,举手抬足间,仍可见气度不凡。

张也宁察觉,几日以来,那人一直在盯着他。他每次回望,那人便会移开目光。那人伫立原地,纹丝不动,如礁石拍岸般,料峭孤寒。

张也宁与女修说话时,便察觉那人又在盯着自己看。他垂下眼,若有所思。

女修试图抓张也宁的衣袖,被张也宁一望,瑟瑟缩回了手。女修咬唇,委屈万分:“重明君,我等知道您一向谨言慎行。但那队人,分明有问题……”

张也宁原先不觉得那队有问题,他现在确实觉得那队有些问题。

张也宁道:“我去试试。”

女修没拦住,张也宁走向那个颀长的黑衣斗篷人。那人察觉他靠近,抬手将斗篷向下又扯了扯,面容遮得更加严实,这一次,连唇都看不见了。

张也宁站在斗篷人面前,凝望片刻:“我以前,得罪过阁下?”

斗篷人似意外,开口时,声音刻意压低,沙哑低缓,如亲吻在人耳畔般迷人:“为何这般问?”

张也宁:“那是阁下得罪过我?”

斗篷人发出一声低笑声,说:“不曾。”

张也宁:“那是否容我看一看阁下的真容。”

那人警惕地拢一下衣襟,向后退:“不容。”

但张也宁不容人拒绝,说话间,青龙鞭已经飞泻而出,迅疾如电。斗篷人吃惊万分,袍袖飞扬,空手来挡。

打斗间,一众双方人都被惊住,围了过来。乌发拂面,张也宁雪袖拍衣,惊鸿如鹤:“你敢空手试青龙鞭?”

斗篷人仍笑,声音低哑:“想试一试。”

四百年过,张也宁纵是没有刻意修行,此时的修为,也不是曾经的他比得上的。他看上去那么斯文清冷,动起武来却格外暴力。天上云层聚拢又分散,月华光照耀,隔山断海般的手段,轰然间摧毁一切。

那斗篷人一直空手接招。

虽手忙脚乱,却始终不败。

可是青龙鞭加上皓月法相,再加上张也宁的修为,他若拿不下一个人,这上千年的修行,他算是白修了。数般异象过后,风动云残,大地沙走,双方人被战斗牵制得纷纷后退,睁不开眼。

他们感觉到战斗停了下来,定睛看去,见张也宁长身如玉,手中青龙鞭将斗篷人扫得一身衣袍破开,凌乱万分。青龙鞭抵向那人脖颈,杀招毕现,那人若要躲过,最快的法子是向后仰颈后翻。

但此动作,势必要让那人遮掩容貌的斗篷散开,露出面容。

从头到尾,张也宁目的都是要看看这人是谁。

这种心思,旁观者尚未看出,直面张也宁法力的斗篷人则看了出来。这人低笑一声,如张也宁希望的那样,向后仰颈翻身,躲开青龙长鞭。青龙长鞭不再相催,张也宁凝目,看到斗篷从那人发上脱落向后,露出那人面容——

眉目婉约清雅,带些凌厉英气。眉尾的一滴痣,如小小墨水晕染,给她双眸带份妖冶魅惑美。

鼻如岭,唇如樱。

她生得一张美人坯子脸,但她身长如玉,斗篷散开,立在月光下,让人感觉更多的是英秀。而这种英秀,又带着典雅气度,大气无比,她带着笑看向众人,漫不经心,笑意点点。

修士们看得怔住,万万没想到可疑人士露出脸来,是这样一个美人。

他们踟蹰着看向张也宁,张也宁盯着这姑娘,看的时间有些久。纵使这姑娘确实很美,但也不足以让张也宁看得回不了神吧?

众人不安:“重明君?”

这姑娘笑着向张也宁眨眨眼,再对众人打招呼:“我叫姜采。”

众人懵然间,仍没有回过神,只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姜采见他们没有反应过来,她便散发出一些魔气来,这一下,所有人后退三步,齐齐道:“你们是魔!”

姜采身后的同行人在姜采的示意下纷纷上前,一个个掀开了斗篷。这斗篷可遮掩魔气,无法对魔气收放自如的人都需要靠这斗篷来遮掩。而今他们摘下斗篷,一众修士目瞪口呆,发现他们竟全是魔。

姜采向众修士颔首:“我们没有哄骗你们。你们要去除魔的地方,我们也要去。你们要杀的魔,我们也要杀。”

一女修见张也宁不说话,她本能觉得姜采危险,便主动开口:“什么意思?”

姜采:“你们要除的这批魔,是背叛了我的魔。魔族规则,不听话者当诛。我正好在附近,便亲自前往诛魔。遇到你们,便试图同行。我们没有恶意。”

女修不服气:“那这些日子不断骚扰我们的魔……”

姜采微笑:“叛变者,可以理解吗?”

她回答完了他们的问题,便望着张也宁笑。许久未见,她久久凝视他。望他每一眼,都觉得欢喜。不露容颜,也忍不住一直盯着他。曾经教授她的人容颜不改,始终如昨。

斯人若此,日月重逢。

而她修为涨进,却早已不是当年的少女形象。

她已成为和他一样强大的青年人了。

姜采缓缓开口:“月亮。”

众人齐齐茫然看她:“什么?”

姜采仰头看天空,笑吟吟:“我说,月亮真美。”

众人无语,礼貌者作出恍然大悟模样,对她敌意不减的修士嗤之以鼻,而张也宁别过脸,睫毛低垂。他反应冷淡,背过身离开,好像对这一切都无所谓。

修士们追上他:“重明君……”

风中,姜采听到张也宁低淡的声音:“可与她合作,不用畏惧她。”

有人忧心:“她如果反水,中途帮那些魔对付我们……”

张也宁淡声:“我必杀她。”

姜采听得微笑,她长长一叹,抬头看天上的月亮。月光濛濛,清明如昔。

长年累月,万物隔山跃水。这么多年,再不相见。每每思念,只能抬头看月亮。在这漫长的离别与思念中,她早已清楚张也宁当年追求的是什么,也寻到了自己要走的路。

她开始感恩,在她少时不懂事的时候,她曾想跳下深渊,张也宁路过,拉了她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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