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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月池将皇城内的一应事务交给了自己的母亲,柳朝姝虽然没管过皇宫,可她曾经管着庐陵鹤洲外面成片的商铺,后来更曾经照管过平卢军的辎重粮草,之前更有兰姑姑在一旁辅佐。

要是问她管得怎么样,这么说吧。

柳铉徵这几年当御史中丞,一年的俸禄也不少,看中了一套前朝典籍,因为开价太高,她每隔几天去看一次,眼巴巴看了三个月,还是柳朝姝听说之后让人给自己的姨母买了送过去。

在平卢,有些女儿家七夕乞巧节的时候都要喊两句“柳夫人”,就是想从她身上蹭些财气。

进繁京之前,柳朝姝也不是没想过拉上兰君,却被兰君婉拒了,离开皇宫到了平卢的兰君没有改掉自己的名字,她依然叫自己兰君,也喜欢听别人叫自己兰姑姑。

深深皇城,是一些人的葬魂地,一些人的命中笼,一些传奇的开始,一些悲剧的收尾,于她,却只是人生一段。

她在皇城里活得坦然,离开得也坦然,不觉得自己的过往有什么需要避讳的,她陪着一个女孩儿长大,看着她成了皇帝,也看着她死去,仅此而已。

即使这天下已经换了个新的朝代,她的存在也是过往的一部分。

当然,一起做生意的柳朝姝走了,她也不会闲着,花了大半家底,买了一艘船,当起了船老板,从此逍遥海上去了。

柳朝姝花了几天的功夫在皇城里逛了两圈儿,就呆腻了。

“连个公鸟都没有的地方,也就是你一个人的吃喝拉撒,有什么好管的?等着几百个人伺候我一个?那是谁管谁?”

孟月池点头称是。

柳朝姝让人拎起自己还没拆开的行李,打算出宫。

孟月池轻声说:“外祖母之前送了信来……”

柳朝姝的脸色立刻变了。

女儿当了皇帝,柳朝姝不觉得如何,大启朝最后这些年大半都是靠她女儿撑着,她女儿夺了万俟家的天下也是理所应当——平卢军二十多万精兵,十万辅兵,掌握大半中原,走到了这一步,她女儿要么登基要么死。

那当然是得登基的了。

可柳朝姝她的母亲柳铉徽不这么想,从她女儿三年前拜相开始,柳铉徽就一直给她写信,让她好好约束女儿,不要做犯上作乱的千古罪人。

等她女儿真的昭告天下取万俟氏而代之,柳铉徽的信可谓是痛心疾首,说她养出这么个庶女是大启罪人,说她对不起柳氏列祖列宗,甚至让她以死谢罪。

现在月池说收到了信,用脚趾头想想,柳朝姝都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

“你不用理会,之前她一直在梧州,现在把她接来繁京吧,找个安静的宅子安置着。”

看见女儿含笑看着自己,柳朝姝忍了又忍,没忍住:

“你说你这外祖母以前因为是女旧臣之后,吃了那么多的苦头,怎么现在倒摆出了一副忠臣样子?她,一个被吓到早些年连字都不敢写的……”

柳朝姝叹了一口气。

她想不通。

别的也就算了,她女儿经营的平卢,那是从孩子落地开始就一步步让女孩儿们往上走,府县一年新生孩子多少,女孩儿有多少,满八岁入蒙学的孩子有多少,女孩儿又有多少……要是有一个数少了,当地的父母官是会被撤掉的。

从七八年前开始,平卢当地很多人就更希望能生个女孩儿,一方面是因为女子也能服徭役,还能在织厂做工赚钱,另一方面,要是能考上书院,十五岁之后分田,能免三年的税。

男子在读书上总是比女子差些的。

女子在平卢过得比在大启任何其他地方都要好,这是明明白白能昭告天下的事实,柳朝姝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的亲娘是在嚎哪门子的丧。

孟月池却不觉得奇怪。

毕竟此时此刻,她的桌子上还摆着几本辞官的折子。

哦对,她登基了,她的桌子应该被称作御案了。

与此同时,繁京景行坊里的一家私宅,几边的门都关着,柳铉徵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这些穿着素袍的女人。

她们年纪小的也已经五十多岁,再大些的,都到了该上书乞骸骨的时候了。

看着这些早就被寒霜染透了发鬓的女人们,柳铉徵暂时把自己要说的话放在了一旁,忽然笑了。

“真是一群老太婆了。”

其他人互相看看,也笑了。

一个女人找了位置坐下,笑着说:

“天涯为官,见一面,少一面,宦海沉浮,此一时,彼一时,唯有这年岁,只有往前,没有后退呀。”

这话说得有些苍凉。

却没有人想要反驳。

仿佛茶肆的私宅里连个跑堂都没有,只在泥炉上摆了个铜壶,柳铉徵将茶碗依次摆开,先在里面放了碾碎的茶叶末,又取了个小纸包,在每个杯子里放了些。

“柳中丞,你这是要请我们喝什么茶呀?怎么还往里面放粉末呀?”

柳铉徵笑了笑,在离自己最近的一个茶碗里多放了些,才说:“是南边来的霜雪糖,甜的。都上了年岁了,也别在茶里添什么花椒茱萸了,做个奶甜茶。”

水开了,她将水冲进茶碗,只将茶粉冲开就够了,待将茶筛匀之后,再提起一个壶,往里面添了煮好的羊奶。

茶香、甜香伴着奶香,几人互相看看,各自端了一碗。

柳铉徵浅浅啜饮了一口,说:

“从我三十岁中了榜眼到如今,一转眼,又快五十年了。”

好像不久之前还在为薛重岁的离世而忧怀,转眼,薛重岁已经去世十三年了。

她自己也成了一个快八十岁的老太婆。

“五十年”,听见这四个字,在座的女人们心中暗暗叹息。

“这五十年里,前二十五年,我算是春风得意,接着,便是被贬谪剑南十二年,直到玉衡二十七年,我又被起复成了御史中丞,直到今日。”

柳铉徵双目微阖,仿佛回忆了自己的过往。

她一贯是个端肃严谨的模样,只是如今年纪大了,反倒有了几分随性。

靠着栏杆坐下的一个女人看着年纪也大些,见她这般模样,已经猜到了她想说什么。

“柳中丞,明宗朝至今,我们世世代代所想的,都是将一身才学用来承继明宗遗志,保大启的安稳太平,如今大启国祚被夺,我们生了退意,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她开口了,其他人也说道:

“柳中丞,女旧臣遗脉,怎能做了投靠两朝的二臣?”

“我这一辈子在政事上没什么建树,总不能把祖上的世代清名也赔进去。”

柳铉徵捧着香甜的奶茶,定定地听着她们说话。

见她并不阻拦,这些女人终于把自己一直以来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先帝登基七载,也就是行事昏庸了些,也未曾作恶,更不曾打压我等女臣,那孟月池既然得了薛重岁教诲,也是受恩于明宗的,怎能做出这等事来?”

“幸好她与我等女旧臣遗脉向来没什么交集,也省得后世将我们扯到了一处。”

“我实在是不明白,她一个女子……”

“她一个女子,怎么了?”柳铉徵从这些女人的脸上一个个看了过去,“陈细君、姚丽娘……还有你,于若菲。”

柳铉徵看向那个一开始说“天涯为官”的女人。

于若菲,二十多年前,她是殿中监,于若菲是大理寺少卿,两人也曾联手抵挡了世人对她们的攻讦,一步步走到了高处。

“明宗的遗志是什么,是让大启千秋万载?若真如此,她怎会连一个自己的孩子都没有留下?我是真没想到,你们竟然有朝一日,会用明宗的遗志去反对一个拯天下于将倾的女子。你们真的,好生令我刮目相看。”

柳铉徵说完,摇头苦笑。

“玉衡二十八年,梅舸在这儿请我吃饭,那时,我们二人为‘记名进士’引国子监男学子生乱一事起了争执,我觉得取消了‘记名进士’会让女人的科举之路更难,她却笑我瞻前顾后的怯懦。”

柳铉徵已经老了,即使有香甜的奶茶滋润,也遮掩不了她说话时的喑哑。

“如今过去了十年,上一次科举是去年,女进士占了一半有余,为什么?嗯?在孟月池她为相之前,大启朝堂上已经有三分之一的朝臣是女子,为什么?你们不会以为是那个所谓‘仅仅是平庸’的先帝的恩典吧?不是!是梅舸,是有一个女人她站在高处,用她的脊梁为这世上的其他人撑起了一条路。明宗陛下是这般的人,闻相是这般的人,咱们祖上的那些为官的女子,她们是这般的人!孟月池,她也是这般的人!是她们告诉了我,退让也好,妥协也罢,换不来我想要的,唯有争,唯有斗!”

双眸几乎要喷出火来,柳铉徵觉得自己这一生都没有过这般的愤怒。

哪怕是她自己直到三十岁才在世人面前第一次提起笔。

哪怕是她在世

家和陛下的夹缝之间进退维谷。

哪怕是她一次次地被贬低被嘲笑。

她没有过这般的愤怒。

“明宗的遗志是什么?我们这些人,我们的母亲、姑姑、姨母、祖母、外祖母……她们踩过热炭走在通往朔北的路上,她们在想什么?她们在想如何求存么?她们在想着我们该如何讨好男人让我们能得一息安稳么?还是在想着女人绝不能靠着造反称皇帝,绝不能取了他们万俟家的天下而代之?”

说罢,柳铉徵站起身。

“来人!开门!”

几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

所有人都惊讶地站了起来。

每一个门外面都铺满了赤红的热炭,在外面延伸出了两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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