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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她进了崇家,我爹娘就一日日数着日子,就盼着有一天她能回来,可爹娘没盼到阿姊,只盼到了崇家的仆人,他们拿着一张契书,冲进来摁着我爹的手压了个手印就走了,留下了一两银子,说我阿姊以后就是崇家的妾了。”

“我娘要病死了,我爹在崇家后门跪着求,我阿姊都没办法出来见我娘一面。”

“娘死了,过了一年爹也死了,家里就剩了我,我阿姊跟我说,她会想尽办法读书,等她考中了举人她就能从崇家出来了,到时候她带着我,送我也去读书。”

眼泪滴在了崇家的地上。

一枚干瘪的小杏子跌跌撞撞地等,没等到自己的桃子阿姊,只等到了阿姊的死讯。

“我们村里有位捕蛇人病得快死了,最后的念想就是给他十岁就死了的儿子找个媳妇,我答应了给他死了的儿子当了冥妻,把自己的生辰八字跟他儿子葬了,跟他换了两个银环蛇的毒囊。”

说完,她缓缓抬头,对着那位端庄的大夫人,她笑了。

“大夫人,真可惜,你们这些嫁进了崇家的女人连祭祖宗的福酒都不配喝一口。”

大夫人的身子晃了晃。

这个贱人!这个贱人!她的夫君、她的儿子……竟然都是死在了这个下贱丫头的手里?!

“千、千刀万剐!杀了她!”

没听见自己的声音,大夫人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激动到说不出话来了。

她的手几乎要在椅子的扶手上捏出痕迹,却还是没拦住自己的身体向下滑去。

“你怎么敢!你!你怎么敢!”

她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却嘶哑得像是带了血。

唐杏子看着她,只有十几岁的女孩儿目光平静,仿佛她不曾毒杀了十几人。

她甚至还在微笑。

女孩儿的眼瞳颜色很深,透着一种沉稳的灵动。

大夫人悚然一惊,这时她才发现了这个不起眼的小丫头真的和香墨生得有几分像。

“大夫人,你活着也挺好,你就活在这个院子里,以后前院有郎君们来回走动,正堂里有你的那个夫君坐着跟人说话,后院里还有你的孙子们……”

“你住嘴!”

“嘻嘻嘻……”唐杏子笑了。

避开大夫人伸过来要打她的手,唐杏子匍匐在地上到了陈县令的面前。

“陈县令,我怎么死都无所谓,我只求您一件事。”

陈县令名叫陈金银,听着唐杏子说了她姐姐的惨事,她心里也是堵得慌,可她此时在这,并不是为了以情论事,她身为一方父母官,要论理要论法。

“你姐姐身上纵然有冤屈,你也该告官,而非造下这等杀孽,本官还有事要问你,至于你所求之事,等到最后再说吧。”

唐杏子抬着的脖子歪了歪,忽然笑了。

“我阿姊说她想考举人当官,是不是就是想像大人您这般,做个这么正气的好官呀?”

陈金银未曾答她的话,只是大步走到了崇家大夫人的面前。

“蓝氏,唐杏子说崇家杀她亲姐,此事你可知晓。”

蓝氏?蓝氏是谁?大夫人恍惚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蓝氏是自己,未出嫁时候,她叫蓝幸娘。

“我……崇家……”

她想说崇家断没有杀人之事。

她还想说崇家是远近闻名的积善门第。

她更想说这个女子根本是一派胡言,就应该立刻将她明正典刑。

可她的嘴唇颤抖的厉害,她整个人都颤抖得厉害。

“大人,从崇家后院发现了二十几具仆从尸首,都是刚死不久。”

听见捕快来报,陈金银看向蓝氏。

“蓝氏,元戎初年《大启律》重修之后,短契仆算作良民,不得买卖打杀,杀人,是要偿命的。”

蓝氏瞪大了眼睛。

喉头里

发出了两声怪响,她又看向了门外。

方方正正的门楣,方方正正的天,飞不出去的风筝,这世间,本该是这般模样才对。

错了,错了……

“蓝氏?你说什么?”

陈金银微微俯身,听见蓝氏一张一合的嘴里轻声说:

“天,呵,天、天错了。”

唐杏子最终用银环蛇的毒囊毒杀了整整一十三人,另有九人虽然救回了一条命,此后余生却也是大半个废人。

因为案由曲折、手段狠辣,此案迅速被呈交刑部,在朝野中又是引起了一阵热议。

唐杏子虽然是要为自己的亲姐报仇,可毒杀的十三人里也有无关之人,这死罪是逃不掉的。

朝中讨论的是如何在“唐桃子殒身”一案里给那蓝幸娘定罪。

因为唐杏子并无实证能证明唐桃子确实是被蓝幸娘所害,朝中有不少人觉得此案蓝幸娘不该被论罪,她确实有罪,罪在自己夫君死后命人杖杀了二十多个无辜之人,其中有七个良民,固然该死,但是也有可议之处。

朝中甚至有些女官也觉得唐杏子说她姐姐因为想考科举而被崇家害死一事并无实据,不该被当做凭据。

此时已经是三月开春,因为这个案子,宋霭升任户部尚书,闻初梨被封为太傅一事反而论的少了,宋霭主持天下土地重新丈量一事也很快就从百官的嘴里淡了下去。

女人,女人杀人,女人复仇,女人到底杀没杀人,这种事情从来是最让人感兴趣的,像是一粒种子,能在人们的嗓子眼里扎下根。

窗外传来几声莺啼,一株玉兰开了花。

万俟悠坐在窗前的案边,手中捏着有些泛黄的纸页。

这些都是陈金银从崇家搜出来的,陈金银虽然生得粗犷,做事却谨慎,她在崇家将书房里所有的字迹一一对照过,竟然真的找出了许多唐桃子生前写的文章。

崇家那位三郎君似乎是极喜欢自己的“爱妾”,从这些纸张上倒是能找出些缘由。

“颇有才名”的崇三郎不少被人称赞的文章和诗篇,其实都是唐桃子写的。

之所以能断定是唐桃子先写,是因为唐桃子写的纸上有句读的加点。

字迹工整,文章得体。

“足以考个举人。”

看过所有的纸页之后,见惯了天下才俊的万俟悠说了这六个字。

一个贫农之女,又卖身为奴,细算起来,能读书识字的机会不过两年,却能写出这样的文章,要么是天才,要么是勤学苦读的天才。

这样的天才,就是硬生生折在了一个枯井似的地方。

万俟悠起身,从一边的墙上拿起了挂在上面的短刀。

“安婶子,你说,这世上到底有多少地谷呢?”

朔北散发着魔气的地谷幽深可怖,人用眼睛就能看见。

似崇家这样的地方,吞人噬骨,有谁能看见?

唐桃子的才华和心志,唐杏子的决绝狠辣,前

前后后几十条人命,这一切加起来,才让她这一国之君窥见了这样的幽微深暗,那些看不见的,被遮掩的,又有多少呢?

此时已经是元戎七年,万俟悠掌握这个天下已经进入第十一个年头。

过去的那些年,她堪称无畏,总想踏平自己前路上的所有坎坷沟壑,兄长、父亲、宗室、豪强,天灾如地谷,如洪涝干旱,她都觉得自己有法可想。

此时,她却觉得自己走到了难以施展之处。

“重紫,给朕更衣,朕要去见闻太傅。”

“是,陛下。”

闻初梨今年已经八十多岁了,虽然没有辞官,可自从卸任了户部尚书,当了太傅,她也算是半隐于朝野。

听说陛下突然造访,这位规整了一辈子的老人还是如往常一般对着铜镜看了一眼自己的白发。

整整齐齐,不曾失了礼数。

“闻大家,我有一问想向您请教。”

三十岁的陛下牵着马到绿萝山,站在梨花树下,和当年的模样那般相像。

她没有自称朕,她叫她闻大家,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来求知的晚辈。

闻初梨整了整袖子,笑着问:

“不知您有何事?”

万俟悠看着这些年里和自己亦师亦友亦君臣的老妇人。

“当年,我请您出山为我东宫詹事之时,您可曾想过,自己能为天下女子之表率?”

闻初梨愣住了。

天下女子之表率?

天下女子?

是啊,女子入朝为官,严格说来,正是从她闻初梨始。

这一声表率,她当得。

“未曾。”

闻初梨看着她的陛下。

“行路至此,得见花开,意外之喜。”

万俟悠低头一笑,又看向她:

“那……闻大家,那您如今看这些未期之花,若她们就此凋零,可会心痛?”

心痛?

闻初梨明白了她的陛下到底是来问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