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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国楼不是专做中原人生意的,布局上和一般酒肆戏园不同。弥生进去后觉得很新鲜,这地方有好些外埠人往来,打扮也光怪陆离。店里博士引她们往楼里去,弥生订的是个外族包间,门上吊着两块牌子,一面用楷书写着敕勒,另一面是胡书阴山二字。

进门右手边放了一排大马扎,墙上挂着花红柳绿的小幡,地上铺着草绳编的毡子,连矮几上插花的罐子都是泥坯的。弥生左右打量了笑道:“敕勒都是鲜卑人,慕容氏祖上也是鲜卑的,原先屋里就这么摆设?”

“蛮夷嘛,本来就不及中原开化。”佛生随口道,想想不对,忙捂住了嘴,“这是大逆不道吧?叫人听见了要收监坐牢的。”

姊妹两个窃窃笑起来,佛生让她坐,一头嘱咐人上菜。转过眼看看她,因着有算计的成分,心里七上八下总归不太踏实。自己也很无奈,暗忖着大概是上场慌,真到了临阵的时候也就好了。叨叨着念个阿弥陀佛,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人总要往高处爬,横竖自己这辈子栽在泥坑里了,弥生还有希望。她替自己完成了心愿,就像自己重活一遍似的。

她也不否认有私心,若是弥生能坐上皇后的宝座,十一王再不济也无妨了。她是皇后的阿姊,自然跟着水涨船高。大王与人不善,日后登了极也是个不讲情面的。要是有弥生这条线牵搭着,总还顾念些个。她将来有了子嗣好讨个人情,不说封王列侯,就是混个散阶的开府仪同三司,也尽够了。

弥生不知道佛生一会儿辰光想了这么多,自己没感到不妥,推了窗户往外看,天色越发阴沉了。云翳重重,仿佛要下雨。静下来,心里还是空空的。把手臂搁在窗沿上,歪着头枕着手肘,喃喃着:“恐怕要变天了,这会儿不回去,困在这里,不知道耽误到什么时候。姐夫那里不会寻你吗?”

佛生一哂,“寻我做什么?我给他做老妈子做得还不够,眼不见就想着要支使我?底下还有几房姬妾,她们也生了十个手指头,怎么不寻她们!”

弥生见她满腹牢骚,知道她过得不顺遂,也不敢多嘴,怕勾起她的不快来。

这楼里宾客虽然多,上菜速度倒挺快,不多会儿一道热腾腾的蒸豚就连着笼屉子端上来了。另外还有些蔬果时鲜,菜色很不错。铁盘里片好的乳猪薄片齐整码着,豆豉夹着肉香,叫人胃口大开。博士又送了一小瓮荔枝烧摆在食案上,佛生撩起袖子舀酒,边道:“这肉吃多了肥腻,配上清酒正合适。咱们鲜有碰头的时候,上回宫宴你半道走了,后来也没能一道吃饭。今天算是补了这个缺憾,在你出阁前咱们姊妹痛快吃两盅。”

弥生正要说好,堂帘子突然打了起来。佛生的婢女上前来屈腿回禀:“才刚小子来传话,殿下旧疾又复发了,眼下疼得满床打滚呢!下面人乱了方寸,请王妃快些回去瞧瞧。”

佛生猛站起来,衣角带倒了面前的酒瓮,酒泼得一天一地。什么也管不上了,她对弥生道:“看来今日是不得空了,他得这毛病不知什么时候就有凶险。平稳了很久,天晓得怎么又疼起来!”边绕画帛边道:“反正菜也上齐了,你用了再走。我怪不好意思的,把你一个人撂在这里……”

她这也是身不由己,弥生绝没有怪她的意思,忙道:“我不碍的,太学里独来独往,一个人早习惯了。你快回去吧,家里的病人要紧。”

佛生暗暗看她一眼,哎了声,牵着裙角便跟仆婢去了。

弥生送走了她,自己对着一桌子酒菜发呆。独个儿吃饭无趣,就想唤博士来结账。门外有人进来,她抬眼一看,很面熟。想了想,是那位韩家小郎君无疑。

他一手敲着扇子,嘿嘿地对她笑,“咦,这不是吃甜汤饼的女郎吗?今天在这里巧遇,莫不是前世的缘分?”

弥生对他没什么好感,只不过勉强一笑,“郎君言重了,邺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偶然遇上,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她很有些处变不惊的肚才,鉴于上次的不恭,换作别的女人八成早扯开嗓子号叫了。她却不是,一副四平八稳的模样。他觉得有趣,反而想逗逗她,因道:“其实也不是巧合,我是循着女郎的路径,特地来拜会女郎的。”看见她扬了扬眉毛,他笑得更欢实了,“女郎或许还不知道,云霁如今在晋阳王府做门客。先头晋阳王殿下和我在一起,咱们在铜驼街上看着女郎进绸缎庄的。”

她心里一惊,果然变了脸色,“你到底要说什么?”

他蹭蹭鬓角,仰脸看头顶的椽子,“没什么呀,我就是瞧大王很看重女郎,想问问女郎可愿随我到大王府上游玩去。”

弥生像听见炸雷似的,惶惶退到墙根处。这姓韩的既然是大王的门客,这趟露面肯定不怀好意。弥生实在是吓得不轻,心在腔子里嗵嗵急跳,后悔没带上皎月和皓月。她虽记恨她们帮着夫子算计她,但在身边总归还有个照应。现在可怎么办,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女郎以为如何?”韩云霁眉开眼笑,“大王在北宫东柏堂等着女郎呢,别耽误时候了,女郎快跟我走吧!”

他上来拉她,她活见了鬼一样尖叫起来。他被她吵得不耐烦了,抽出浸了麻沸散的手绢捂住她口鼻,没消一刻世界清静了,她终于乖乖倒进了他怀里。他趁机多打量两眼,真是个齐全姑娘,生得一副好相貌,难怪叫人牵肠挂肚。看来今生是无缘了,他有点懊恼。低头想嗅嗅香气,谁知抽了一鼻子麻沸散的味儿,忙不迭作罢了。

弥生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外面正起风,窗口上灯笼飘来荡去。间或的一点芒,照得眼前忽明忽暗。

她脑子木木的,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好不容易想起四方楼里的遭遇,猛打了个激灵。忙坐起身看,眼前摆设似乎有些熟悉,她却又惘惘地识辨不清。

难道被劫到大王这里了?她唬得浑身冒冷汗,这下子怎么办?大事不妙,怕是连命都要交待了。

“醒了?”

在她浑浑噩噩的当口有人从外面进来,身量高,背着光,但是一眼就能认出来,是夫子。

她这时才算想起来,原来是在他的卧房里。她松了口气,扶住额头搓了搓脸,“怎么回事?怎么到这里来了……”

“不在这里应该在哪里?在东柏堂吗?”他语气不大好,踅身在桌旁坐下来,瞥了她一眼,“出门为什么不带仆婢?世道凶险,你胆子这样大,就不怕遇着坏人?”

她知道这趟是自己大意了,可听他训斥又很不屈,别过脸道:“再坏的人我都遇见过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窒了窒,恨她不知悔改,点头道:“你尽管梗脖子,要不是我早有安排,你这会儿都被别人拆吃入腹了,还有力道在我这里回嘴!”

她面对他,心里真的不好过。简单的生活变得一团糟,到底拜谁所赐?她孤凄地坐在床沿上,手脚都很酸软,使不出劲来。可是得走了,擦了黑,孤男寡女在一间屋子里不好。只是奇怪,见不到他想他,见到了又觉得不适,只想快些离开。这种纠结两难的心情别人体会不到,也可恨至极!

她闷头下踏板找鞋,“夫子救我一回,虽然是为了维持原计划,我也还是得谢你。”想了想抬起头来,“韩云霁是你的人吗?大王的部署落空了,岂不是要来寻你的晦气?”

他还在为她的前半句话耿耿于怀,抿起唇看着她。她现在就在他面前,可是冷若冰霜,激得他彻骨地疼。他胸口堵憋得厉害,缓缓吸了口气道:“细腰,你要我怎么做才能原谅我?”

她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扶着矮柜趿上鞋,低声道:“现在说什么都迟了,什么原不原谅,我原谅你怎么样?不原谅你又怎么样?莫非你还能带我私奔不成?”

话是脱口而出,说完之后竟然带着莫大的希冀。她回过身来望着他,多希望他说好,可是她看见他满脸的挣扎,看见他半握的拳。他下不了狠心,她再次失望。

其实她知道自己不争气,面上决绝,心里终究还是放不下。一再地想给他机会,一再地遭受打击。她伤心又愤怒,为什么他可以这么冷酷?也许太学里的时光只是他为了笼络她做的戏,她在他眼里终究什么都不是。

她咽下苦涩微笑,“你看,我不过开个玩笑,竟把夫子难为得这样。夫子深谋远虑,这趟也必定能够妥善解决的。学生药性还未散,乏累得厉害,这就回园子歇着去了。夫子若见了广宁王殿下,不要把事情告诉他,免得他担心。”

他悲极了,听她这席话,人像泡进了卤水缸里,咬牙道:“你倒会替慕容珩考虑,可你没有想想,这回若是换了二王,他能不能护你周全?不要张嘴闭嘴广宁王殿下,我听得恶心!你们搂搂抱抱,不是亲热得厉害吗?到了紧要关头该是他替你遮挡,为什么反倒是我这不相干的人?”

“我没有求你救我!”她索性做个白眼狼,恨起来便反唇相讥,“我的死活也不劳夫子操心,你既然已经放手了,那就请放得彻底一点,不要弄得大家难堪。”

他脸色惨白,人几乎要打起摆子来,连连冷笑道:“你说得好!我真后悔刚才太君子,叫你这会儿有劲和我抬杠。”他出手捏住她的下颌,“谢弥生,你最好保持你的高风亮节,将来不要犯到我手里。否则你今天这些话,来日我必定加倍讨回来!还有,你说晚了一步,你的广宁王殿下早就接到消息了。不告诉他,我怎么利用他铲除大王?圣人行将就木,大王还做着受禅梦呢!现在动手正是时候,你和二王成婚,圣人一晏驾,皇位自然落到二王头上。我给你个皇后做,你还有甚不足?”

他说到伤心处,眼圈都红了。果然教出了个好徒弟,耍起狠来一点都不输他。现在完全没有了甜蜜的感觉,满肚子都是苦水。爱情到了这份上,原本应该收手才对。可是不,越发痴缠,像中了毒,欲罢不能。

她厌恶他这种充满攻击性的动作,一把隔开了他的手,高抬起下巴哂笑,“你会把得来的天下拱手让人?不要告诉我,你费尽心思是为了成就二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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