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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计奈何,勉力挪到正衙前,临要进门方直起腰,在门板上敲了两下,“夫子找我吗?”

慕容琤站在案前,手里把玩着一块鸡血石,闻声回过头来,扬了扬手道:“今天教你刻印章。新近来了一批好石料,这种石头受刀不崩,刻章正合适。”

那是块上等的胎子,鲜红的冠,淡黄地子,在他手上流光溢彩,熠熠生辉。弥生迟疑起来,“这样名贵的石料给我练刀,太糟蹋了。”

他一指挑开锦盒的盖子,取出另一块来给她瞧,“这是一副对章,咱们各一块,我先刻,你看着。”

她愕然,“对章岂不更名贵了,不成不成,叫我怎么下得去手!”

他有些不耐烦,她竟不明白他的意思?做什么称为对章还要你一块我一块地分着刻?这榆木脑袋什么时候才能开窍?他觉得要被她气死了,愤懑地别过脸,把视线调到窗外去,越过屋脊看碧蓝的天,发散了下方才好些。然后平心静气地告诉她:“别的石头韧劲不及鸡血石,你练起来刻刀会刮得手疼。这胎子给你用正好,你仔细地刻,刻好了我打发人镶上钮子,以后你就随身携带。”

弥生身上不太舒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推辞,只得点头道是。

“你可知道鸡血石的来历?”他缓步踱到圈椅里坐下,一头打开匣子取工具,一头娓娓道:“传说玉岩山上有对凤凰,恩爱和睦,誉满天庭。名头大了总会遭人嫉妒,狮鸟生性好斗,对凤凰很是不屑。有一次途经,恰巧碰见凤在孵蛋,于是恶向胆边生,张嘴就咬断了凤的腿。凤和狮鸟大战起来,凰闻讯赶到,终于和凤联手打败了狮鸟。受伤的凤血流不止,滴进了山顶的岩石,于是从此便有了鸡血石。”

弥生听了半天没吭声,慕容琤料着她大概正为这传说感叹,谁知她蒙蒙地看着他,踌躇地问:“凤为雄,凰为雌,为什么孵蛋的是凤?”

慕容琤噎了下,“或许那天凰想出去散散,所以就让凤来抱窝了。”

她木讷颔首,“这样也说得通,在一个地方困久了,肯定想要腾挪腾挪的。”

慕容琤已经无力再说什么了,示意她到身侧来。他提笔在章坯上写字稿,是篆体的“无咎”二字。

“下刀要仔细,印面有阴文和阳文之分。”他篦了篦刀锋,“字体笔画多寡也有分别,有句行话叫‘宽可走马,密不容针’,因此刀头尤其要打磨得好。”

夫子只顾喋喋嘱咐,弥生却感到有点支撑不住了。腰眼里一股说不出的酸涩,肚子也坠痛得厉害。忍了一会儿,额上冷汗淋漓。

慕容琤不见她回话,终于抬起眼来,乍看之下唬了一跳,撂下手里的刻刀站起来,“怎么了?不舒服吗?”

她撑着案头唔了声,“夫子容我先歇会儿。”

他心都提了起来,想了想道:“你那里胡床都撤了,还是去我后身屋里躺着,我拿了药箱就来。”

她真恨不得就地躺倒,咬紧牙关应个是,拖着两条腿往夫子的起坐间去。可是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大对头,好容易延挨进了屋子,撩起袍子一看,简直吓得要尖叫起来。

褶裤吃透了血,从里面泛出红来。隔层原本有一层丝棉,到底流了多少才能把夹裤浸透呢?她预感自己要死了,死于失血过多。她惊吓过度,恍恍惚惚险些栽倒。她曾经听母亲说起过,这叫“月事”。当然是一带而过,也没有详细地和她讲解。她能感觉到血一波波往外涌,坐卧不得。脑子里乱成一团,她怔忪立着,像丢了魂魄。

慕容琤进来的时候她还傻傻提着袍角,根本不用她说,全入了他的眼。他一时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这种情况他没碰上过,饶是见多识广也乱了方寸。

“夫子……”她哽咽着,“这怎么办?”

慕容琤涨红了脸,他也不知道怎么办啊!师徒两个大眼瞪小眼,死一样的寂静。渐渐终于缓过神来,他艰难道:“你……没有过吗?”

弥生倒不觉得丢人,就像刀子划破了手,只是受了伤。她摇摇头,满脸的惨淡,开始抽抽搭搭地哭。

他也闹不清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既忐忑又高兴。譬如等着孩子降生的父亲,突然听见一声婴啼般的醍醐灌顶。他才知道她终于可以称作女人了,然后莫名地欣喜若狂。

药箱的绦子狠狠勒住他的手,他也不感到疼,紧走两步搁下东西,让她躺下。她不安地在袍子上反复蹭手,怯怯道:“我这样……怎么躺呢?没的弄脏了褥子……”

他说:“我不嫌你脏。”把她塞进被窝里,仔细盖好了被子,在床前站了一阵,盘算接下来该干什么。

她红着眼看他,“夫子……”

“别怕。”乐陵王头一回笨嘴拙舌,在地心兜兜转转半天,才仰着脖子道:“你这是长大了,女人都会这样的……你肚子疼吗?我打发人给你熬姜汤去。呃,再找个婆子来料理你。”

他急匆匆出去了,弥生诧异地在他脸上发现了尴尬之色。她侧过身蜷缩起来,夫子的被褥大约才拆洗过,有种洁净的阳光的味道。可惜了这么好的云丝被,她这一屁股坐上去,好东西沾了污糟,真对不起夫子。再反复回忆夫子的表情,她羞愧不已。夫子嘴上说不嫌她脏,心里不知怎么想呢。瞧她现在这傻样子,当真是笨死了。

她越想越难过,满腔幽怨无处发泄,一把拽起被子蒙住了头。身上渐渐暖和了些,痛得也不那么厉害了。弥生迷迷瞪瞪正要睡过去,门搭一响,外面进来个仆妇打扮的人,冲她福了福道:“给女公子见礼,我是伙房的人,受殿下差遣来照看女公子。”边说边着人把熏炉炭盆搬进来,一一指派好了,把人都打发干净,合上门一笑,“给女郎道喜,这是好事情,今后就是大人了。若家下主妇知道,不知会有多欢喜呢!只是怎么叫殿下看见了呢,真是……”

弥生一知半解,“这个不能让殿下看见吗?”

那仆妇教她怎么用骑马布,这样那样地系带子打结,心里叹着,可怜见的!少小离开母亲,长在这男人成堆的太学里,女科方面的事当真一点都不懂。因仔仔细细同她交代:“有些男人很忌讳,认为看见女人经血不吉利。好在殿下开明,并不把这个放在心上。但是往后好歹留神,切不要再让别人瞧见,要惹人笑话的。今日是二十六,女郎自己记住日子,横竖下月二十六前后还要行经的。不单下月,往后每月都是这样。要及早准备好东西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经她这么一说,弥生怏怏飞红了脸。看来这是女子最最隐私的事,她却在夫子面前丢人现眼了!她羞惭得要命,换了衣裤讷讷道:“我这样狼狈……多谢你了。”

那妇人道:“女郎客气,不过举手之劳罢了。”重铺了新被褥伺候她睡下,收拾好东西准备退出去。临走又道:“女郎记着,月事前后忌吃生冷,否则屯了寒气,发作起来要肚子疼的。”

弥生把脸埋在被窝里,闷声闷气地应了,闭闭酸涩的眼睛,前所未有地沮丧。

仆妇去了,又有人进来。她遮掩地望,夫子手里端着个成窑五彩小盖盅,走到曲足案前放下来。身上绯袍也没换,窗口斜照的一缕太阳光映亮他的侧脸,白净得比羊脂玉还要透彻三分。他垂眼打量她,“好些了吗?起来喝汤,驱驱寒气。”

弥生扭扭捏捏,越发难堪,索性什么都不懂反而好,无知者无畏嘛。现在全明白了,难免要顾忌夫子对她的看法。她撑起身靠在围子上,不敢看他,低着头道:“学生给夫子添麻烦了……无地自容。”

慕容琤料着是那仆妇和她说透了,她才后知后觉地开始害臊。她脸红怯懦的样子楚楚可怜,他想她天生就是来让人疼爱的。这么一张面孔,再大的罪过反映出来的也还是无辜。

他在床沿坐下来,揭开盅盖递给她,“我下半晌还有些事,一时走不了。你在这里歇着,课业就不用管了。等我把事情处理好,再来接你一道回去。”

弥生心里微微起了涟漪,他嗓音低低的,这样看顾体谅,说话不摆尊长的谱,是家常的口气。她两颊酡红,羞涩道:“学生一向愚钝,样样要夫子操心。夫子若是嫌我累赘,我明天就回阳夏去。”

“胡说,从来没有。”他眼睛里带着凄迷的笑,伸手将她垂落的发绕到耳后,“我能照顾你的日子有限,将来你有了好归宿,再见到我,不知是什么样的一种境况……”

到了午后,太阳已经是西照,天也不那么澄澈了,变成了冷冷的灰白色。一只斑鸠从矮草丛里窜出来,叽的一声直冲天际,渐渐远了,化成小小的一点黑。

晏无思到了亭前,见夫子正背手看风景。他上前一揖,“事情都查清了,特来向夫子复命。”

慕容琤嗯了声,“如何?”

晏无思道:“广宁王妃和那仓头常到一家叫‘藇福’的梨园私会,从前还避忌,近来越发正大光明。时候是不定的,王妃在那里有个长包的单间,那仓头来往如入无人之境。”

他厌恶至极,“败坏我慕容氏的名声!”

晏无思大感不解,夫子叫办的事他没有二话,只是想来想去,替那无能的广宁王捉奸好像与成大业无甚关系。他踌躇了下道:“夫子是改主意了吗?莫非是要让二王的妃位腾出来?”

他转过身,脸上的表情冷戾,“你是聪明人,还要我明说吗?”

晏无思一凛,立时就明白过来。六王反正已经不足惧,大王那里认准了他是行刺的主谋,下马伏法不过是时间问题,剩下要防备的便是那两位嫡出的兄长。大王即位,萧妃为后不做考虑。但是大王疑心重,是个比较棘手的麻烦。若是顺利登基,只怕夫子再没有机会。相对来说二王摆布起来就容易得多,一个懦弱无政见的人,即便被推上高位也只是个摆设。可若是王妃为后,又得另说,所以必定除之而后快。夫子这样是万全之策,两边都不落空。也或者可以看弥生的本事,若是她够能耐,引得那二位王械斗,夫子坐收渔人之利岂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