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尘起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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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琤还是淡淡的,有点事不关己的模样,“她不是孩子了,若是有意中人,自己也可以做主。”
“谢家是什么打算?及了笄,怎么还叫出来呢?如今住在太学里?”
慕容琤只觉好笑,这位大王平素再狠辣,对美人是相当怜惜的。但凡有点姿色的决计不能落进他眼里,何况现在这样一位出身高、样貌好的女郎!他笃悠悠道:“谢家没什么不放心的,她在邺城也不算无依无靠。横竖是我门下弟子,我自当照应她。原先住太学,如今大了,再和那些师兄弟住在一起不方便。我府里划个院子给她,日后下了学就回乐陵王府,总比住在外头强些。”忽而又一笑,“阿兄怎么问起这个来?”
慕容琮和以往不大一样。从前兄弟聚会时,看上哪家的女子,不论大姑娘小媳妇,从来没有避讳。这趟却怪了,表现得很是从容稳重,这点叫他看不透。晋阳王一向不拘小节,想来不单是因为谢家女儿的名头……莫非是一见钟情?他险些为这个想法失笑。慕容琮是情场老手,可能像个毛头小子似的失魂落魄吗?若真能这样,倒是正中他下怀了……
他朝门外看,天还是阴沉的。其实应该高兴些的,但是这天色,莫名令他心烦意乱。
弥生独自转出了园子。
王府着实大,远处有亭台楼阁,飞扬的檐角高低错落,掩映在长青木的枝叶后面,繁华之态不可比拟。她在湖畔站了一阵,像个探险的孩子,这里看看,那里瞧瞧,相当有兴致。走得渐渐有些远了,回头看看夫子所在的方向。洵圩园的走马楼很显眼,只要夫子还在那里,她走得再远也找得到来时的路。
兜兜转转过了一片梅林,积雪压在枝头,偶尔有簌簌坠落的声音。她往前看,青石路上并排走来两个华服女子,衣带飘飘,环佩叮当。边走边笑,“枉他是个王,一母所生的,同大王比起来差别竟这么大!”
另一个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只是懦弱得过了头,倒招人笑话。据说节下进宫拜年,一头走一头叫王妃数落。从延秋门骂到铜雀台,他只唯唯诺诺地答应,弄得大人训导孩子一般。”
“自小爱哭出了名,长成了还是个老实头儿。不是我说,那广宁王妃也忒犷悍了些,哪里有这样对夫主的?说恨起来不叫他吃饭,怪道那么瘦,瘦得像个蚱蜢。”
一路说着过来,经过弥生面前停了停,其中一个女人偏头审视她,“这是谁?”看她一身青缘袍襦,因笑道:“究竟是男是女?样貌倒像个女郎,怎么穿着太学的衣裳?是跟着九王殿下来的?听闻九王殿下到如今还没娶亲,原来对弟子的挑选颇有见地嘛!”
几句话夹枪带棍的,两个女人手绢掩着嘴,无比隐晦地嗤笑起来。这等小家子气,看样子大概是晋阳王的姬妾。弥生本就有些傲性,看不太上这些下等人。相安无事便罢,招惹到她头上来,还牵搭上了夫子,这叫她火气直往上蹿。她沉声道:“二位夫人以背后道人长短为乐吗?先前说广宁王,眼下说乐陵王?我竟不知道,你们晋阳王府是这样的待客之道!”
那两个女人交换一下眼色,“脾气真不小!我们又没说什么,倒叫你砖头瓦块来一车。问你是什么人,是男是女,这都问不得吗?”
正要吵起来,后面匆匆来了个人,身上也是亲王的绯衣金带。身量高高的,不知怎么却显得有些孱弱。白净的脸,五官极周正,看人的时候和别的慕容家男子不同,不那么锐利,也没有锋棱。目光像水,含蓄而柔软。
广宁王慕容珩。
不管暗里怎样鄙薄,人家终究是王。那两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欠身福下去,“广宁王殿下长乐无极。”
慕容珩是个老好人,脸上永远是笑吟吟的,“我才进园子就听人说起我,能充当谈资倒也不错。”转过身看了弥生一眼,“我知道你,你是九王的女弟子,是谢道然家的女公子。”
陪同广宁王来的吉甫一味地递眼色,那两个女人脸上登时五彩斑斓。陈留谢家在大邺是鼎盛望族,“生女为后,公主满门”,说的就是谢家女眷的荣耀。对于她们这样的身份来说,调侃郎君们两句反倒无妨,但在出身高贵的女郎面前放肆,就有点丢人现眼了。也不知人家将来有什么样的成就,稀里糊涂得罪了,只怕不是什么好事。因赔着笑脸告罪,“真是失礼了,我们原当是位少年郎呢,没想到是谢家女郎。得罪之处,还望见谅。”
弥生看都没看她们一眼,只对慕容珩俯身作揖,“学生拜见大王。”
慕容珩点点头,“你家夫子今日也来探望晋阳殿下?”
弥生道是,“这会儿正吃席呢,我闲着无聊,夫子就打发我出来了。”
慕容珩哦了一声,踅身对吉甫道:“你不用跟着,我过会儿再进去。没的撞上他们喝酒,我清早上不爱这个,去了反倒扫兴。”
吉甫喏地领命,拱肩塌腰地说:“那殿下且逛逛,小的着人在边上候着,殿下若有事,只管吩咐他们。”言毕一拜,飞快地挥手,把那两个嚼舌头的女人一并支走了。
梅林的这条路上只剩她和广宁王,这位王性子淡,不是锋芒毕露的那种人,和他独处并不觉得压抑。弥生想起刚刚听来的消息,再看他委实是瘦,气色也不大好的样子,心里可怜起他来。
“殿下独个儿来的?”她仰脸笑了笑,“还不出太阳,连着四五天雨雪,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慕容珩背手和她在甬道上缓缓地踱,“总是这两天吧!但愿早些放晴,再这么下去秧苗冻死了,庄稼要影响收成的。”
她没想到这等显赫的贵胄会关心那么多,也许只是怕急景凋年闹得国库空虚。但总算忧国忧民,很是值得夸赞。
他顿了一下,想起来她可能对这话题不感兴趣,忙笑道:“以前常听说九王手底下有个女弟子,今天可巧遇上了。太学里的课业不是针对男子的吗?你在那里学些什么?”
“什么都学。”她开始掰手指,“卜筮、医药、书画、弓矢、天文、棋博、胡书……太学生们学什么我就学什么,只可惜没有刺绣织布,因而女红上欠缺一些。”她又吐吐舌头,“其实我学什么都是半瓶醋,常惹夫子生气的。逼得夫子要把我带在身边,方便随时调理管教。”
慕容珩笑容越发大了,“你家夫子是盼你成才吧!再说女孩子出来见识见识也是好事。”
她道是,侧眼看他,他挺直了脊背。罩纱的袍襦从肩头飘坠下来,身形虽消瘦,但慕容家的气度传承得还是很好的。他是个轩昂的人,只是不知为什么懦弱得出了名。大约也有些误传的成分在里面吧!她以前听说过,他少时很聪明,也有学识。圣人曾出题考验他们众兄弟,各人发了一团乱麻,叫他们理出头绪来。别人都忙着梳理,只有他抽刀便断。圣人问他缘故,他说“乱者当斩”。分明那样决断的,怎么长成了,反而变得优柔寡断了。
他的眼睛很深邃,嘴唇却淡得发白。男人这样的面相,看上去像是身体上有不足似的。弥生作势往远处眺望,痛快呼出一口白雾,“风真大!殿下冷吗?”
他摇摇头,“不冷,你冷吗?”
这样的交谈实在是松散得很,弥生对笼着的手抽出来,对他扬了扬腕上的秋板貂鼠套,“我穿得多,还有这个呢!我是想,若是殿下冷,就用我的暖兜,里头还是暖和的。”
他讶然,复一笑,“哪里有男人戴暖兜的,多谢你的好意。”
女人对弱者天生就有一股保护欲,她生活在男人堆里,也不像别的女孩子那么多忌讳,没什么头回见面要矜持之类的自觉。他是温润的人,似乎不会对谁造成任何伤害。她自顾自把暖兜摘下来给他戴上,指尖触到他的手背,确实是冷的。她说:“殿下要仔细自己的身子,怎么连大氅都不穿呢?会冻出病来的。”
慕容珩更惊讶了,愣在那里不知怎么才好。想了想,大概是刚才那两个歌姬的闲言叫她听见了,不由苦笑,“你是同情我?”
她装出一脸意外来,“同情殿下?殿下是什么人,要我来同情?”说着莞尔,“殿下是在乎别人的闲言碎语?大可不必!下回听见她们嚼舌头,就命人把她们捆起来,送到晋阳王殿下跟前请他发落去。晋阳殿下还是京畿大都督呢,连内宅都管不好,拿什么代理朝政!”
慕容珩缄默,天是冷的,她站在凛凛寒风中,冰清玉洁。这种性格的女子很少见,柔弱的外表下有颗果敢的心。他掉过头去,手指的触觉渐渐鲜明。这个冬天的收梢,出奇的温暖。
弥生不知道,自己和一个近乎陌生的人,也可以聊得很家常。
慕容珩谈吐很儒雅,说什么都留着点余地。比如谈起老庄,其实有些地方是不赞同的,但是不会直接表明。不过含糊地说“不怎么妥帖”“好像有些出入”,模棱两可。虽然消极,但不让人讨厌。大邺的郎君们太注重个人魅力,往往为了追求突出,故意表现得特立独行。也许文人圈子里吃得开,但奓了一身的毛,总有种薄情疏离的感觉。
他和她的六兄谢允有些相似,都很谦和。一句话出口前要再三斟酌,唯恐刺伤了别人,却反而莫名落了个雌懦的名声。她欣赏这样的人,君子如玉,有思想,不一定要表现在言行上。
慕容琤从洵圩园出来,遍寻她不得。沿着金池边的石阶上去,才在梅林间的甬道上找到她。
她和广宁王在一起,叫他有些意外。两人似乎相谈甚欢,她脸上巧笑倩兮。他驻足看了一阵,心里恼她不听话。先前说好不乱跑的,结果他告辞出来,居然连人影都找不到了。
他负着气过去,她很迟钝,等他将到跟前才突然看见他,咦了声,“夫子宴罢了,这样快?”
他没有理她,对慕容珩拱手一揖,“二兄也来了,真巧。”说着视线落到他手上,越发感到奇怪。再看弥生两手,手指冻得红红的,指尖有一小截露在广袖外,像颗半熟的樱桃。
“我前两日去了趟琅琊郡,今早方回邺城。府里家奴回禀了这个消息,便先赶过来瞧瞧。”慕容珩把暖兜摘下来还给弥生,对她道谢,一面又问慕容琤:“如今怎么样?伤势可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