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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们同样冷落十一,用这种冷落替代恐惧。

但姜蝶不怕。不对,应该说,那时候的小一并不怕。反正她也双手沾染过罪恶,靠近一个罪犯的孩子有什么关系?他们的身上,或许有同类的气息。

于是,她试着靠近他。

他的眼睛总是不好,戴着眼罩,她悄悄地去问老师,老师说他的眼睛受伤了,不能见光。

她一听就来劲了,跑去告诉他说:“好巧噢,我也不能见光。我在晚上几乎都看不清东西,包括光。”

他终于肯开口回应她:“这不一样。”

“哪不一样?”

“……你是见不到光。”他说,“而我,是见不得光。”

“有什么不一样呢。反正都是被光抛弃了。”她说,“可是我们还可以把对方当作灯泡。”

这一句愣住了十一。

可是,我们还可以把对方当作灯泡。

真的是只有孩子才会大言不惭说出来的话。而恰巧,听的人也是个孩子。

他们也就真的相信,也许彼此真的能成为对方的灯泡。毕竟他们两个在福利院里,几乎是默认不会被领走的存在。拆迁城中顽固的钉子户,又多出了一个。

相比其他更身家清白的小孩子,没人会愿意领养他们的。

她已经接受了这一点,但似乎,十一并没有接受。他还习惯于每天站在廊下,凝视着门口,盼望有一辆车能带他离开。

她并不太懂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执着,但又似乎很明白他的这种执着,只是,她很擅长将这股欲望掩埋下去。

况且,有十一的陪伴,她就更加不强求。

她把自己和十一的序号刻在院子里的墙面上,像是某种证明,拉着十一看着那两个数字,很得意:“我用颜料笔涂上去的。”

然而十一却表情淡淡:“我很快就不会是十一了。”

他一语成谶。

在又一次有车辆进来离开,他们中间的序号又空了一位。他从十一变成了十。

但她还是喊惯了十一,总是喊错。

他无奈地说:“你不如从现在开始习惯喊二,反正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她看着他没精打采的样子,突然拉起他:“我们也去坐车吧。”

他反应不过来:“什么意思?”

“干嘛老等着别人来接我们,我们也可以自己坐车离开啊。”她顿了顿,“虽然只是暂时的。”

她手心里攥着两块偷藏的私房钱,偷偷拉着十一跑出了福利院。

他们懵懂地来到公交站,手拉着手跳上了一辆老旧的公车。四边圆圆的,好像一艘柔软的大面包。坐上去心情都跟着飞起来,有一种吃下四片吐司的满足感。

两个人挤到最后一排,并排坐着。她从口袋里翻出一颗草莓味的雪丽糍,递给十一。

他接过的刹那,感受到包装的塑料薄片的余温。

那颗雪丽糍已经被她的口袋捂热,不知道放了多久。

她不舍得地说:“这个很甜很甜的,给你吃。”

十一神色微怔,推回她手里:“你吃吧,我不爱吃甜食。”

“你真的不要吗?这是我最喜欢的糖了。”

他点了下头,看向窗外:“我们要去哪里?”

她像捡了个便宜,欢天喜地地把雪丽糍又塞回口袋,故意吓唬他说:“去把你卖掉。”

他好笑地睨她一眼:“那你会倒贴钱。”

她一脸担忧:“那贴个我够不够?”

两个赔钱货凝重地互相对视,最后一秒破功,彼此相视着哈哈大笑,笑声从后排传来,大到都盖过售票员扯着嗓门的播报。

售票员循声望去,只看见前仰后合的两个小豆丁,他们看上去似乎很快乐。

她继续播报着下一个到站的地址,车门一开,一晃眼,那两只小豆丁就这么消失在沉沉的车厢中。

*

他们下车的地址,非常荒凉。

距离福利院也并不远,大概也就十来分钟的车程,但福利院本来就在郊区,周边也自然没什么好景色,这儿只有一片塑料大棚。

十一好像真的觉得会被她卖掉似的,一下警觉:“你带我来这里?”

这里有什么好来的……?

她没支声,双手撑着田间的泥土,一下子翻身进去。

那日是梅雨后的初夏,田埂里弥漫着一层浓郁的雾气,她矮小的背影转进水汽中就像山水画一样被匀淡了,衬得那撮乌黑的一跳一跳的马尾,还有后脖子上的色素痣过分鲜明。

他盯着那颗痣犹豫着,最终也跟着翻进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过长长的,泥泞的田埂路,来到尽头的树林。

沿着狭窄的蹊径,他们钻进树木的世界。

一抬头,就是盖住视线的绿叶。微凉的风吹过,满枝的树叶哗哗摇晃,一滴露水被晃下来,滴到他的后背。

他激灵地挺起胸膛,感受着那颗露水在转瞬间被风干。

“春天的时候,老师带我们来这边野餐。那个时候你还没来。”她慢慢停在一颗沉默的大树前,因为它的宽阔,即便风来了也摇晃不起多少声响,故显得很沉默。

与它相比,她就显得话很多。

大概是因为,平时几乎没有人可以说话,积攒了很多很多。十一很羡慕这种能力,不像他,积攒着积攒着,发现人其实可以不必对话。

她还在喋喋不休:“但是这里,他们都不知道,是我自己找到的。你是第一个过来的人。”

她的语气翘着小尾巴,仿佛很多人争相想来,唯独他被选中,这是他的荣幸。

其实事实上,根本是没人搭理她,她才找到的角落——在人生的第一场春游,其余的孩子们吃完小面包在一边放风筝,她撕了一小块喂给蚂蚁,顺着蚂蚁的踪迹一路走进这片树林。

当时她新奇地四处张望,发现了奇怪的东西。

起初,她以为只是一块垂落的树皮。但是当她想助它一臂之力把它抠下来时,它居然轻微地鼓动了一下,似乎在对着她抗议。

这怎么还会动呢?!

她以为树皮成精了,吓得一晚上没睡好。

隔天她憋不住去问宋老师,她哭笑不得地告诉了她真相。

“其实,那是一只蝶蛹。”她气定神闲地转述宋老师的话,“你知道蝶蛹吗?就是蝴蝶还没长大时候的样子。”她顺着记忆里的位置张望,“让你也长长见识,就是不知道还在不在。”

找了好半天,她的眼睛终于亮起来,指着一颗伪装在树上的琥珀色滴胶,当然比起滴胶更厚重。

“就是这个!”

她抓着十一的手指,想要带着他去触碰外壳。

他如临大敌,平常总是缺乏表情的脸肉眼可见地僵硬。但似乎又不想让她觉得自己胆小,硬着头皮摸了一下。

意料之外的,并不可怕,很柔软、脆弱的触感。

指尖和它相碰时感受到的搏动,让他感觉自己在摸一颗鲜活的心脏。

她看见他意外的表情,很得意地说:“你不知道吧,蝶蛹就是这个样子的,在没有变成漂亮的蝴蝶之前,丑兮兮的,只能把自己不起眼地藏在这里。你说,它是不是很像我们?”

她的小脑袋认真地仰起,一动不动地盯着似乎又变大一点的蝶蛹,眼神灼热。

“我没见过蝶蛹,但我知道这个。”十一将手插进口袋,藏进的手指还在回味刚才的触感,“不是每个蝶蛹都能变成蝴蝶。没有好的环境,没有足够的力气,毛毛虫就会死在变成蝴蝶的时候。”

她听得一愣一愣:“你居然知道的比宋老师还多哦……”

他抿了抿唇:“我们是很像它,被困在蛹里,不知道哪一天能突然变成蝴蝶。也许,根本等不到那一天,就从树上掉下来了。”

“就算掉下来也没关系啊。”她被说得努起嘴,不甘心地想了想,语气坚定,如流水一般冲向阻挡的阀口,“只要摔不死,半死不活的蝴蝶也是蝴蝶。还是能有一天从地上飞起来的。”

十一的视线从树上移到她的脸上,不知该如何评价她。

最后,他闷闷地说:“你会变成蝴蝶的。”

她咧开嘴一笑:“我们都会的。到时候,我们就把蝴蝶当名字怎么样?属于我们的名字,不是一,也不是十一。”她兴致勃勃地比划,“蝶字归我吧,蝴字给你!这样别人一听,就知道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可是蝴字好难听。”

“但你男生叫蝶你不娘哦?”

“那还是给你吧……”

“说起来,十一,在这个序号前,你其实有过自己的名字吧?”

她特别好奇地追问,十一是有过家庭的,不像她,从来没有过自己的名字。

但他却似乎很排斥这个问题。

然而,在她坚持不懈地期待目光中,他还是别扭地说了出来。

“楼洛宁。”十一缓慢地低下头,咬着牙,“但我永远不会再叫回这个名字。”

“其实这个名字还蛮好听的。”她小心翼翼道,“不过还是我给你取的新名字好听。和我的也很搭。”

最后,小一真的变成了姜蝶,恪守了她的诺言。

他们又躺回窄小的单人床上,姜蝶窝在蒋阎怀中风轻云淡地回忆:“但那个人,最后的名字肯定不是蝴。他不会用这个字的。”

蒋阎静静听着,边把玩着她的手指,问:“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