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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完车后,黎青梦才又回到筒子楼收拾东西,这一去就去了很久,期间她还去了美甲店和老板辞职,和康嘉年还有章子道别。

这个下午,她把在南苔连接过的痕迹一点一点抹去。

等一切都妥当收尾时,已经过了黄昏,天色呈现出一种密度深沉的蓝,走在暮色里似乎有要融化在里面的错觉。

车子被康盂树洗得崭新发亮,那色泽是黎青梦之前都没见过的,不禁让她怀疑这是不是这么久以来康盂树第一次洗车。

货车最后用来送她,其实有些大材小用,因为她装上车辆的行囊真的少得可怜。

统共也就两个二十八寸的箱子,还有两个小纸箱。

康盂树看着她拿出来的行李,眼神闪烁,还藏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希冀。

“……就这么点?”

黎青梦点头:“因为我来时也就只带了一个箱子。”

“哦……”他点点头,垂下去的眼神遮住了黯淡,“不都说女孩子东西很多吗,你还真是异类。”

“大部分东西都是可以取代的,没必要带来带去。我带走的都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她的视线落在其中一个封好的小纸箱里,“而重要的东西,无非就那么几件了。”

她视线所及的箱子里装的东西,恰和眼前的人相关。

有他送的彩虹报纸,他送的一整套旺仔牛奶,他替她组装的旧电风扇,还有那张在暗房里洗出来的相片。

她把这些东西妥帖地整理在一起,特地用了一个箱子装它们。

其余的东西,还是和来时一样。

除此之外随身带着的,就是黎朔的骨灰盒,还有他给她的信。

黎朔最后走的时候很匆忙,根本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代替他开口的,是监测的心脏仪器那一声尖锐的长鸣。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只来得及弹动一下手指,努力伸向床头柜。

然后一切戛然而止。

在床头柜里,黎青梦发现了一封他早就写好的信。

寥寥半页,写道——

“梦梦,我决定写下这封信,是因为我清楚我的身体状况大概好不起来了。所以我私自做了一个决定,一个对我们彼此的人生都是最优解的决定。

你肯定会生气,但请原谅爸爸。比起拖累着你苟活在这个世界上,精神上的创痛远比身体上的痛苦还要令我折磨。活了大半辈子最后却是这样的烂摊子,爸爸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你。

实在是让你陪我耗在这个地方太久了,爸爸多希望能亲眼看见你飞去佛罗伦萨,这是我这辈子唯一剩下却没能完成的心愿。

以后要多多照顾自己,好好吃饭,早点睡觉,不要熬夜,身体是最重要的本钱,知道吗?

我很快就要去找你妈了。自从她走之后,死亡对我来说不再是件可怕的事情,而是圆满。所以不要替我难过。

记得她离开的那天,是个好天气呢。

希望我的也是,那一定是她来接我了。”

那短短半页,黎青梦在殡仪馆等待的过程中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才完全看完。

每看完一行,她都要忍着眼泪拼命深呼吸,才能继续往下看,但没读几个字之后,整个人的情绪又在崩溃之际游离。

看到最后,她的情绪反倒平静了。

她要践行黎朔在信中所写的,不要替他难过。

而接下来她要践行的,就是黎朔唯一未能亲眼目睹的心愿,也是她自己的——不再被这里束缚,可以完完全全试着闯一闯,去走自己的路。

毕竟黎朔已经不在这里了,她和南苔之间的维系还剩下什么呢?

继续待在这里,做一个流水线上的美甲小妹?

并且,她身上还背着债务。

黎朔的那部分从法律的名义上来说,失信被执行人死亡,从财产上和儿女是可以分割的,她不继承黎朔的遗产也不必继承他的债务。

黎朔的遗产早就分毫不剩,意味着她也可以不再受制于那些银行的债务。

可她自己欠了康盂树的。

不止康盂树,还有高利贷的那部分。

上次康盂树在京崎问起她的时候,她撒谎了,其实还剩下一期的钱需要还。

所以无论从感性还是理性层面,她都有不得不离开南苔的理由。

只是,只是……

她侧头看向驾驶座的人,看着他绷紧的侧脸,鼻头传来一阵酸涩。

如果穿越回到几个月前告诉巴不得离开此地的自己,有朝一日你会根本不舍得离开,一定会被当作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吧。

明明那些日子,闭起眼睛都会做梦梦到坐上摇摇晃晃的火车,祈求着快刀斩乱麻和这座污糟小城分道扬镳,但目送车的后视镜,标注南苔的路标被甩在身后渐行渐远的这一刻,她居然有了压住康盂树的手,让他掉头回去的冲动。

但她当然没有这么做。

人就是这么一种无法预料的古怪动物。也许几个月后,她又会庆幸自己现在做的这个决定,再多的不舍都像一场仓促的阵雨,蒸发完就完了,什么都不剩下。

货车逐渐开上了高速公路,两旁的景象逐渐变得单调,山,树,护栏,灰尘的天空,还有康盂树。

只是因为他在,这些沉闷的景色都和世界第八大奇迹没差,让人想深深记住这一幕。

她盯着车窗上反射的康盂树的轮廓,在心里计算着到达目的地的时间。

虽然才刚开出南苔,距离京崎还很远,还有漫长的车程。

算上睡觉的时间,大约是三十六个小时。

可对他们而言,却是彼此人生还能够亲密重叠仅剩的倒计时。

相对于人生漫长的数十年,这浓缩的数十小时就变得尤为短暂,哪里还敢舍得浪费一分一秒呢,于是一路上,她一直在找话题和康盂树聊。

从各自孩提时代的往事开始,能记得的糗事和快乐的事都说到口干舌燥,讲无可讲之后,开始胡侃古今中外,国内国际,把世界和地球的未来操心了个遍,却分毫不提他们自己的未来。

她不习惯这样没日没夜地开夜车,即便只是坐着不用出力。好几次眼皮都打架到耷拉下去了,又强撑着掀开。康盂树无奈地把眼罩扔给她,让她快睡。但分明自己眼睛里的红血丝也已经多到吓人。

此时,倒计时距离京崎还有不到十二小时的路程时,两个人都熬不住,停在一个服务站准备小憩。

康盂树说着等我就下了车,黎青梦以为他去上厕所,也没在意。

喋喋不休的车内突然只剩下她一个人,弥漫着令人不安的沉默。

她随手扭开了车载音响,自动播放起了上一回康盂树未听完的歌。

她以为,大概会是他喜欢的张学友之类的吧。

只是当那个熟悉的迷幻前奏响起来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傻住了。

《BloodyMaryGirl》。

车门此时被打开,康盂树双手捧着一碗东西回来了。

他听到歌声微怔,略尴尬地解释:“你之前说过喜欢听,我就好奇下载来听听看。觉得还蛮好听就没删。”

原来……真的会有人记下她随口的喜好,不声不响地靠近她。

这个认知再次惹得黎青梦鼻腔发酸。

她紧紧咬住牙关,用力吞咽了一下,尽量语气平常地问:“是还不错吧?”

“没我学友哥的好听。”

说着,他就快速地切了歌,又切换成了张学友的。

他跳上车,把手上端着的东西递给她。

“上次和方茂来这里时路过这个服务站,吃了这家茉莉茶冻觉得不错,后来总想起这家店。你试试。”

黎青梦接过小吃,笑道:“怪不得说要送我来呢,别是冲这个来的吧。”

“被你发现了。”他也笑着,嫌弃的语气,“不然我才不来。”

两人故意说着似是而非的玩笑话,黎青梦拆开茶冻盖,回击说:“那你怎么还只拿了一个勺子啊……”

说到尾声的时候,她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哽了一下。

这个人,嘴上说着就是为了茉莉茶冻长途跋涉,却最后只记得拿一个给她吃的勺子。

她的玩笑彻底开不下去,偏过头,干脆地剜起一大口,往自己嘴里塞。鼓起的两颊适时地掩饰住了语气里的失态。

康盂树看着她光顾着自己吃,揉了一把她缩起来的脑袋:“没良心,那你就一口都不分我啊?”

她囫囵说:“谁叫你只拿了一个勺子。”

这当然不是真相了。

——刚才偏过头去的时候,茶冻里承载了好几滴她这一路上悬而未落的眼泪。

混合了咸又苦的茶冻,可千万千万不能让康盂树发现。

*

两人吃过晚饭,车子停在了服务站的停车场,康盂树怕她感冒,关掉了车内的冷气,降开半边窗户。

深夜车辆很少,这儿周围只停了他们这一辆车,没有人声,夜间的虫鸣很吵闹。

但她已经太困了,什么声音都阻止不了她入睡。

隐约间,还能听到车门开关的声音。是康盂树下去抽了电子烟又回来了吧。她虽然闭着眼睛,却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古怪的榴莲味。

“喂,青豆,睡了吗?”

忽然,她听到康盂树吊儿郎当地喊她。

睡意瞬间跑光,她下意识噤声,猜想有些话,有些事,是不是他只有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才敢说才敢做。就像那张照片里那样。

因此她没出声,假装已经睡着。

然而,康盂树却没有如她预想得那样说出她所期待的话。

她只是感觉到他轻轻碰了下她的脸,几乎是气声说,晚安。

她的一颗心终于慢慢慢慢地沉落。

几乎是最后的关头了,他依然什么都没说。

这一路上,她都在设想一个可能性——如果,如果康盂树挽留自己,她会动摇吗?

可他竟然真的连一个为难的机会都不给她。

而她也没脸开口问他,你有没有想过来京崎呢?

这个问题太不要脸了。尤其是在他的缄默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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