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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极少下雪,已过春节,天气却还是冷的,凉飕飕的风顺着窗隙朝屋里头吹。

好梦的人都缩在帐子里,不愿离了温暖的衾枕。

周莺却觉得未免太热了。瘦削的身子给一只粗实的手臂箍在怀里,身后的人温度好烫。

外头扫洒的下人努力放轻手脚,廊下候着的侍婢中有人打了个哈欠,被尹嬷嬷回头瞪了一眼,忙捂住嘴不敢再发出半点声息。

周莺早已醒了,怕吵着顾长钧,不敢乱动。屋里头很暗,烧了半宿的炭盆快熄了,帐外的空气是凉沁沁的。她伸出手,撩起帐子一角,莹白的皮肤染了凉意,整个人都跟着清醒起来。

身后横过来一只手,将她手腕攥住,捞了回去。

周莺回身看见一双明亮的眸子,顾长钧原来也没有在睡。

“你怎么……”周莺抿了抿唇,对面那人伸手揉她发顶,声线沙哑,听来叫人心里酥酥的,“舍不得你,过来,让我再抱会儿。”

肌肤相贴,柔软温热。顾长钧贪恋这温柔乡,直想不理世事,只与她温存。

外头尹嬷嬷许是听见屋里的说话声,常年伺候人,眼睛耳朵比旁人伶俐。她靠近门边压低了声道:“夫人,是时候给老夫人请安了。”

夫人的婆母如今在府,她作为夫人的近人,自然要事事为主子打算,时时劝谏着。

夫人虽然得侯爷的宠,可若是恼了婆母,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说不定侯爷也要不乐意的,她怎能不提点几句。

周莺推了顾长钧一把:“起来了,人都到了。”

顾长钧叹气:“你那个领事嬷嬷,可以回家养老了。”

周莺给他逗得笑了:“说什么呢?尹嬷嬷是外祖母给的,是来帮我的。”

顾长钧松了手,目送周莺起身。

周莺洗漱出来,在稍间看见立在饭桌前的落云。

落云已有一个来月不曾出现在她屋里,上回见面,还是她心里挂念,去落云房里瞧了眼。周莺在桌前坐了,落云凑近跪下来:“夫人,奴婢的病已经好了,可以回来伺候。”

周莺没吭声,目光顺着落云的头发一路打量下去,她瘦了,瘦了许多,面容苍白,憔悴,不知背地里吃了多少苦。

可落云不与她讲,也不肯容她靠近。

原本她以为,与她最亲近的一个人,经过这回,中间仿佛有了隔阂。

周莺叹了声:“地上凉,起来吧。”

落云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才勉强爬起来,自行去屋前净了手重新回来服侍,从如烟手里接过汤匙,盛了一碗汤放在周莺桌前。

顾长钧缓步从内走出来,众人连忙行了礼。顾长钧抬眼瞥见落云,抿了下唇没有说话。从一旁拈起一只云酥卷儿,夹到周莺碗里:“待会儿你不用过去,就在屋里歇着,有什么事,打发人告诉我一声。”

周莺拈起云酥卷咬了一小口,又放下。顾长钧挑了下眉头,周莺扁着嘴道:“不大想吃,觉得腻。”

顾长钧将她咬过的云酥卷夹回自己碗里,将汤推到她身前:“那喝汤?”

周莺点点头,勉强用了小半碗,叫收了桌子,正跟顾长钧说话的当儿,外头传报说,汪先生到了。

“是不是外院有什么事?”周莺正给顾长钧整理衣带,抬眸瞧着他,眼睛晶亮亮的,叫顾长钧喜欢得不得了,拥着她吻了下,柔声道:“叫进来问问。”

他神色没有变化,眼眸深邃看不出情绪。但相处得久了,周莺也越来越了解他。

汪先生为什么来,他是知情的。

顾长钧目光掠过周莺,瞥了眼外间铺榻的落云。她脸色更苍白了,动作极为僵硬。

汪先生给请了进来。

顾氏夫妇坐在稍间炕上,叫人给汪先生看座。

落云垂头避出去,才走到门边,听汪先生用那温润中带点冷酷的嗓音道:“今日来,是想向郡主求娶一人。”

落云手里的帕子腾地落了地。

尹嬷嬷见她呆呆站在门前,诧异地推了她一把:“是谁来了?夫人还没去临院请安?”

落云嘴唇嗫喏了下,目光惊惶地看了眼尹嬷嬷。

屋里,如烟刚上了香茗,听周莺问起汪先生想要求娶的是谁。“落云”二字出口,周莺还没如何,如烟惊得打落了手里的茶壶。

滚烫的水泼在手上,屋里的人目光都朝她看了去。如烟忙跪地请罪,顾长钧沉着脸没说话,周莺喊尹嬷嬷:“快带她去擦药,瞧烫伤得厉不厉害。”

屋里人都退了出去。周莺才缓缓回过头来。

背着雕花大窗,几束光线打在她肩头手畔,周莺垂眼笑了笑,待再抬眼,目中有了愤懑:“汪先生突然前来求亲,和落云商量过吗?”

侧旁,顾长钧伸手过来覆住她手背,周莺转袖避开了:“得到侯爷应允了才来的吧?落云知情?”

汪先生轻轻一笑:“郡主见笑……”

周莺抬头:“我笑什么?有什么好笑?今日我不自在,您请便。”

汪先生怔了怔,抬头瞥见顾长钧朝他摇头,汪先生上前行了礼:“那鄙人就……告辞。”

周莺径直朝屋里去,顾长钧几步追上,扯住她袖角喊她:“莺莺!”

“您别说话。”周莺挣开他,抬手捂着耳朵,“您先去母亲院里,正事要紧,我没关系。”

顾长钧自后抱住她:“要是舍不得,留两年,可也不能总不许人嫁。”

周莺闭着眼,将手垂下来:“她是我的人,什么时候和外头的人有牵扯,受了什么委屈,我不知道,您也瞒着我。”

顾长钧低声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又何必深究,若她不情愿,就替她拒了,若她情愿,你还准备拦着不许?”

周莺不吭声,垂了垂眼睫,慢慢挣脱顾长钧的手:“我没说不许。”

顾长钧抚了抚她头发:“莫如,我也不去了,在房里陪你。”

周莺伸手把他往外推:“我要寻落云说说话,您忙您的。”觉得自己语气太生硬,扯着他的袖子摇了摇,又道:“等您回来一块儿吃饭?”

“好。”顾长钧在她额角亲了亲,转身迈步出去。

周莺吩咐秋霞:“去把落云喊过来。”

片刻,落云到了,迟疑地走进内室,站定在距离周莺很远的地方,“夫人,您有话问我?”

周莺转过头,目光沉沉地打量着落云,“你和他,什么时候的事?”

落云抿了抿唇,敛裙跪下去:“夫人,奴婢有罪。”

“罪在何处?”周莺揪着裙摆,不叫自己心软去扶落云起来。

汪先生性子不大好,她是知道的,事到如今口口声声喊自己郡主,对顾长钧也是直言不讳,也许那些有本事的人,都有几分倨傲。顾长钧由着他,只要得用,他并不在乎那些虚礼。

汪先生这样的人,心高气傲,孤身三十来年,一直没有成家,生活简朴,身边伺候的就一个随从,他若成婚,对象怎会是落云?他从前怕是连落云的名字都不晓得。从来没有交集的两个人,怎会牵扯到一起去?

除非他们早就认识。

落云低垂着头,不敢去看周莺的脸色。

“奴婢罪在……与外院的人,私下往来……”

她说的很含糊。

如何往来,什么关系,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都没有说清楚。

周莺默了会儿,抿了抿嘴唇:“我不是非要逼你将你和他之间的事告诉我。你可以不说,但在我的立场,我当然会不放心,怕他求娶你是别有用心。我问你,他要来求婚,你事先知道吗?”

落云肩膀轻轻的抖动起来。

她那么瘦,跪在地上,肩膀上的骨头好像要穿破衣裳扎出来。

“我知道的……夫人,我倾慕汪先生,求您准许,准许我嫁给他。”

她声音很轻很轻,像随意一阵风都能吹走的羽毛。

周莺顿了顿,站起身缓步朝她走来。

伏低身子,白嫩纤细的手搭在她肩膀,“落云,你没说谎,是吗?”

落云仰头,失血的嘴唇颤了下,然后用牙齿紧紧咬住,目光定定地望着周莺,用力点了点头,“是,我想嫁他,求夫人准许。”

周莺望着那张脸,她熟悉的落云变得好陌生,那双圆圆的眼睛里投下的光线,再也不是从前她认识的那般。

周莺扯开唇角笑了笑:“行,我就是……怕你受委屈。你愿意,我就高兴,回头叫侯爷跟汪先生嘱咐几句。……你要是受什么委屈,一定记着,我给你撑腰,给你兜着底呢,啊?”

落云干涩发红的眼睛陡然涌出崩溃的眼泪,她垂头叩首,额头重重砸在地上,“夫人……”什么也说不出,只不住用力叩着头。

周莺将她搀起来:“地上凉,你身子还弱着呢,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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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莺称病不再去顾老夫人跟前立规矩,年初五,街上开市,顾长钧的假期也跟着结束了。落云和汪先生订了婚期,就在三个月后,顾长钧买了座二进院子做他们的贺礼。

落云大婚之时,就从侯府的宜兰轩出嫁。

落云要开始绣嫁衣了,周莺旁的事不许她插手,提了秋霞做一等侍婢,负责自己屋里的琐事。

日子静静的过着,顾老夫人那边也安静下来。待到三月族里要行礼祭奠顾老侯爷,顾老夫人届时不得已要回京。这天叫陈氏亲自去请周莺过来一趟。

“你身上不舒坦,我也知道,实在过意不去,娘她坚持,我也不敢拂了她意……你多担待,瞧没几天就上路了。”陈氏很客气,如今周莺已做了顾长钧的妻,他们一家人,说到底还得仰仗着顾长钧过日子,陈氏没道理对周莺不恭敬。

“您见外了。”周莺客客气气地迎着,“怕过了病气给娘,才没敢过去,这不我屋里又换了人,事情还不熟悉,手忙脚乱的,忙着这摊事。早该过去请安了,您稍待片刻,用点儿茶,我这就换衣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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