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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始元年八月,中秋已过,难耐的暑气渐渐消散。

秋来冷风吹入帘内,侍奴立即起身解开系带、放下绣帘。

薛玉霄刚散了朝,她命人将未处理的公文放进内室,未曾更衣,先看了一眼裴饮雪的身影,转头问还剑:“今日还是吃不下饭吗?吐了几回?”

还剑答:“公子害喜严重,不思饮食,什么也吃不下去,把安胎药也吐出来了,才漱口歇下。”

薛玉霄黛眉微蹙,这张温柔平静的脸很少出现这样束手无策、近似茫然惆怅的神情。她视线停滞在面前的方寸之地,按部就班地在铜盆中洗了手,用布巾擦拭,转身撩开绣帘走到裴饮雪身侧,陪他同坐在榻上。

这是一架宽阔的罗汉榻,四角略矮,三面皆有画围。裴饮雪穿着一件素雅清淡的绢衫在其上小睡,用一柄黑纱薄扇盖在脸上,从朦胧的扇纱之下,透出一点疲倦而懒怠的神色。

薛玉霄的动作不由自主地轻了起来,她抬手隔着薄扇,迟缓地临摹他的眉目、唇边。裴饮雪被这细细的痒拂过脸颊,却因她的气息令人安心熟悉,虽一贯敏锐善觉,此刻却没有醒,只是含糊朦胧地、柔如三春之水一般贴去。

纱扇向一侧倒下。他的脸颊贴上薛玉霄的掌心。她低下头,注视着裴饮雪眼底一片难以休息的淡淡青色,心中顿时收紧,抽回手不再吵他。

她这样抽手离去,裴饮雪反而惊醒。这就像是大雪天安睡在炉火绒毯之间,火光的暖意笼罩在身,却在他逐渐沉浸时乍然离去。

裴饮雪略有一丝委屈:“……妻主。”

睡未足,还有气性,嗓子哑哑的。

他平时声音清越干净,透着一股疏离之气。如今这嗓音听起来简直有些被惯坏了的控诉撒娇感。

薛玉霄马上愧疚,心疼道:“你睡,我不碰你。我坐在你身边看看奏折。”

裴饮雪岂是这个意思?他默默地盯着薛玉霄将奏折搬来,从榻上支起一个小案,也不焚香、亦不叫奉茶,就这么静静坐在旁边看。

侍奴与薛玉霄的御前常侍不同,事关朝政,这些后宫内帷儿郎辈不敢上前,怕有干政之嫌,恐遭训斥。一时间竟无一人上来磨墨,薛玉霄先是迟疑了一下,然后自行挽袖拿起宝墨。

一只手比她先一步扶住墨锭。

裴饮雪困意未消地从榻上起来,衣衫不整,长发以玉簪拢了一半,其余发丝懒倦地沿着他的身形垂落下来。这样的姿态实在与身为凤君的“贤德恭肃”有违——但他将那些矜持端正的姿态抛掷在后,在薛玉霄面前,不必只作贤德人。

裴郎素雅的袖摆沾上砚台边缘的一点深青。

薛玉霄看了一眼他的袖子,缓缓收回手:“可有胃口吃饭?”

裴饮雪摇头。

薛玉霄又问:“再歇会儿吧,我看你没有睡够。”

裴饮雪还是摇头。

他将墨锭研墨出润润的新墨,轻推砚台。薛玉霄便了然对方心中所想,无可奈何地提笔蘸墨,让毫尖吸纳汁水。

时值秋日,各郡的粮食收成、交税数目呈递上来,正是忙的时候。京中正斗促织王、打捞螃蟹,到处都是宴会。

在薛玉霄批阅公文时,裴饮雪手中研墨之声渐渐消止,他抬手抵着下颔,寂静无声地凝望着妻主专注的眉目。她的墨眉、眼睫,随着书页的翻动而游移微颤,发鬓上有皇帝规制的龙凤金钗轻响,流苏摇动,钗饰翩然,如秋叶欲坠。

她身上透着沉浓馥郁的熏香。

东齐对女子的钗饰装扮也很有研究,与儿郎们不同,贵族女郎妆点金钗玉饰,是为了彰显尊贵身份和雄厚实力。所以金钗、流苏、华胜等物,做得精巧至极,光华璨璨,昭示着她们身上的煊赫权威。

裴饮雪盯着她发上流苏看了半晌。

他的姿态并不严整,霜色的细绢衣衫垂落在薛玉霄怀中,看着看着,迟钝的困意又袭来。不多时,薛玉霄正抽下一本文书奏折,肩头忽然一沉,裴饮雪慢慢地靠在了她身上。

“好郎君。”她低声道,“睡一会儿吧。”

裴饮雪的手游动过去,慢吞吞的,如一条快要冬眠的小蛇:“不可挪走,我要盘着你睡了。”

薛玉霄思绪一滞:“……盘……什么?”

笔尖墨汁险些弄脏文书。

她挪开手,定了定神,再次看向文字。却一时间连这些文字组成了什么都没有悟透。

裴饮雪滑下去,倒进她怀里。他就这么伏在桌案与她的一截空隙当中,枕在妻主的腿上。这张清冷俊美的脸衬着她裙摆上灿金色的双龙,青丝滑落在她的下裙上。

薛玉霄的手悬在半空很久,见他趴在自己的怀里睡,还一下子就睡着了,莫名感觉自己就像是路过被小猫咪赖上——扑到她怀里抓住衣服不走了。

……但这感觉……倒让人挺开心雀跃的。

薛玉霄摸了摸心口,按捺一下自己的高兴雀跃之情,唇边带笑地继续批阅下去。

时间飞梭,眨眼间天已日暮。在宫门落锁之前,忽而一位御前常侍从外进来,先是向太极宫侍奴问询:“陛下可在?”,侍奴答:“回大人,与凤君在内。”

御前常侍是有官衔的女子,闻言不敢入内,当即撩袍跪在帘外,禀道:“陛下。西曹掾王婕王大人、凤阁户部度支使崔大人请见陛下。”

户部度支使崔繁,正是博陵崔氏主母,亦是崔氏的嫡长一脉,现任家主。她也是兰台侍御史崔征月的长姐,崔明珠和崔锦章的生母。自王丞相辞世后,由王婕、崔繁等人共挑大梁,让户部度支之务平稳如常。

薛玉霄没有抬头,开口问:“是要紧事吗?”

常侍答:“两位大人来报各地农税清点后的账目,以及屯粮太原之事。”

薛玉霄这才放下笔:“大事,请两位进来。”

常侍犹豫未动:“后宫伴驾,臣子唯恐冒犯,不如……”

裴郎难得安枕,薛玉霄不想把他叫醒,只道:“无妨。进来时让她们轻一些,不必请安,坐过来小声说话。”

常侍愣了一瞬,领命而去。

片刻后,王婕与崔繁入内。两人显然得到了常侍的叮嘱,虽然满头雾水,却还依言谨慎轻声行走。进入帘内拱手躬身。

薛玉霄事先免礼,两人便没有开口,抬首时忽然见到薛玉霄膝上枕着一个长发微乱的男子。此郎君极年轻清瘦,如寒梅栖于枝头,紧紧地依靠、环抱着她,脸颊埋在陛下那一侧,因此不曾得见。

两位老臣心中大惊,虽然年过四十,也就比薛司空年轻几岁,依旧马上抽回视线,唯恐不恭。她们脑子里滴溜溜地一阵乱转,都到要冒烟了也没想出是谁——凤君千岁?当今凤君以贤德著称啊!

贤君怎会有如此纵性之举?陛下居然也宠溺至此。

两人不敢确信,吓得险些忘了正事,还是薛玉霄招手,抵唇示意安静些,坐到近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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