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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若问了,你便会回答吗?”

江河漫不经心回道:“看心情吧。”

顾九思笑了笑,却是没说。

江河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道:“你这孩子,如今心眼多得让我害怕。”

“该害怕的不是舅舅,”顾九思拍了拍地上的灰,慢慢坐了下去,抬头看回江河,平静道,“该害怕的,是我才对。”

“你怕什么呢?”

“越是了解舅舅,了解你们,我就越是害怕。”顾九思有些疲惫,慢慢道,“我过去总以为,善就善,恶就是恶,我的剑永远对着敌人,可如今我却慢慢发现,或许坚守这份所谓善恶的,只有我自己。”

江河不说话,顾九思抬眼看着他:“今日为什么不让我说呢?”

江河听着这话,低头笑了笑,手中小扇张张合合,他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你不是知道吗?”

“我不知道。”顾九思立刻开口,“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有一条生路你不走。你当初不是答应过我吗,什么都不会影响。”

当他暗示江河和洛子商的关系时,江河曾斩钉截铁告诉他,他永远记得自己是江家人。

江河听着这话,垂眸不言,顾九思靠在一旁墙上,有些疲惫道:“洛家人是你杀的吧?”

江河不回答,顾九思抬眼看着牢狱过道缝隙上的天。

江河这一间牢房是特别挑选的,周边都没有人,空荡荡的一条长廊,顾九思的话虽然小,却依旧让人听得很清晰。

“不说?”顾九思转头看他,“要不要我帮你说?”

听到这话,江河苦笑起来:“何必呢?”

他看着顾九思,眼里带着苦涩:“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不好吗?”

“我也想啊,”顾九思声音里满是无奈,“可舅舅,我装不下去,我知道了,便是知道了,我已经装聋作哑很久了,我本来觉得这是你的事,你的过去,与我没有关系。可如今别人已经把这些东西放在我面前,我不能再不闻不问了。”

“所以呢?”江河靠在墙上,“你知道什么,又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当年是我杀了洛家人,是我拿了玉玺,交给了梁王,怂恿梁王举事,所以呢?”

江河看着顾九思:“你打算让李玉昌斩了我?”

“你没有说全。”顾九思盯着江河的眼睛,认真道,“要我给你补全吗?”

“二十二年前,你来到扬州,与洛依水私定终身,而后你假冒了我父亲的名字,让洛依水以为她爱慕的人有妻子,洛依水不敢为妾,与你断了关系,你离开扬州。但你没想到的是,那时候的洛依水,已经怀了孩子。”

江河听着这个名字,终于失去了平日的从容,他静静听着顾九思的话,听着顾九思道:“你回到宫中,继续你的权势斗争。而洛依水最终决定生下这个孩子,但洛家不愿,在洛依水生产时,他们强行抱走了孩子,抛弃在城隍庙,洛依水以为这个孩子死了,于是她嫁给了秦楠,由秦楠带她离开了扬州,并决定此生不入扬州。”

“十二年后,这个孩子十二岁,你为了玉玺再次来到洛家,这个孩子告诉你,灭了洛家满门,他告诉你玉玺的位置,于是你答应了他,你灭了洛家满门,他死里逃生,假冒洛家大公子之名拜师章怀礼门下,而你对他不闻不问。”

“六年后,你怂恿梁王举事,再过一年,你与范轩里应外合,助范轩取下东都。”

“你从一开始,就是范轩的人。你是为范轩拿玉玺,你是为范轩怂恿梁王谋反,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把祸乱天下的罪名加到梁王而不是范轩身上,只有这样,才能让梁王先和天下诸侯混战,各自消耗实力之后,让范轩一个节度使突围而出。”

顾九思定定看着他:“你其实当初根本无需我搭救,你在牢里,也不过就是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而已。”

江河听着,他没有反驳,许久后,他漫声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又还问什么呢?”

“你知道你们做了什么吗?”

顾九思声音带了哑意,他踉跄着站起来,看着江河,将手搭在牢狱的木桩上,捏紧了木桩,控制着情绪,颤抖着声道:“我原以为范轩是个好皇帝。”

“我原以为范轩一心为国为民……”

他声音越发颤抖:“我原以为你虽做事狂浪,却有底线……”

“我原以为你们都是好人,我以为这世上有着诸多如你们这般堂堂正正的人!可你们与洛子商,与那些蝇营狗苟之辈有何不同?!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百姓于你们眼中只是棋子,是吗?”

“范轩为了称帝,不惜让你挑动天下大乱。而你为了权势,毫无底线丧心病狂!”

顾九思怒喝过后,慢慢有些颓然。

江河静静看着他,平静道:“所以呢?”

顾九思说不出话了,他看着江河的眼睛,听江河道:“你打算怎样,斩了我,替洛家,替天下讨个公道?”

“我不明白,”顾九思红着眼睛,“你一直说,你是江家人,你记得家里人。可是你做这一切的时候,”顾九思放轻了声音,慢慢道,“你想过顾家吗?想过我,想过你姐姐吗?”

“自然是想过的。”

江河出声道:“我派人去接应你们,路上遇见其他人,拦住了。”

“九思,”江河有些疲惫,“每一场斗争,都是拿着性命在赌。我不是神,我也只是个赌徒。当年情况比你想象得更严峻,梁王也好、惠帝也好,不会因为他们输了,就成了傻子。”

“我那时候派人去接应你们,却被惠帝的人拦住了,而我也没想到洛子商会去支持王善泉,”江河揉着额头,低声道,“是我当年低估了他。”

惠帝是大荣最后一任皇帝,曾经极为赏识江河。顾九思看着江河,平静了许多,才道:“你当年都已经坐到吏部尚书了,如果只是为了权势,何必搞成这样?”

“权势?”

江河低笑,他转过头去,目光有些悠长,好久后,他才道:“我为你说些往事吧。”

顾九思低低应了一声,江河看着月亮,平和道:“很多年前,惠帝还不是皇帝,那时候他是三皇子,朝中还坐着一位东宫太子。”

“太子贤德,但无母族支撑,于是三皇子一心一意取而代之,那时候,我的哥哥,也就是你的舅舅江然,在朝中担任户部侍郎。他与你一样,正直磊落,从不徇私。三皇子串通户部的人挪用了库银,打算陷害太子。因为他没有背景,没有站队,于是户部把他推出去,成为陷害太子的一颗棋子。”

“他们要他招供出太子,说这样就可以免他一死。可他这样公正一个人,宁愿死也不肯牵扯无辜。好在太子感念于他,在父亲和太子周旋下,他没有判处死刑,最后判处流放。”

顾九思听着,惋惜道:“我听说大舅舅是死在流放路上。”

“不是,”江河果断打断了他,顾九思有些疑惑,江河继续道,“父亲本是想着,他流放之后,等过些年,就想办法将他弄回来。可是等了好几年,我和父亲去流放之地找到他的时候,发现那个人根本不是他。我找了大哥好多年,最后终于在惠帝身边一个太监口中,得了他尸骨的下落。”

“他怎么死的?”顾九思颇为震惊,江河笑了笑,“三皇子利用他害太子,却没有成事,三皇子恼怒于他,于是让人将他在流放路上换回东都,折磨致死。”

“我和父亲在乱葬岗去找他的尸骨,可是太多年了,找不到了。”

江河语气轻飘飘的,声音有些低哑:“他是个很好很温柔的人,你的名字,便是他活着取的。他说君子有九思,九思当为君子。那时候,你娘还没出嫁呢。”

江河笑起来,眼里带了怀念:“那时候我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当官。”

顾九思沉默了,好久后,他低哑着声音道:“所以,你是因此,想要扳倒惠帝?”

“父亲和我在乱葬岗没有找到他的尸骨,只从那个太监手里拿到了他的遗物。回来之后,我便想报仇,可父亲拦住了我,那说惠帝是一国君王,我不能杀了他,不能为我江家一家的私人恩怨,拖着天下百姓下水。这样会让江家蒙羞,也让哥哥死不瞑目。”

“其实我这个人没什么善恶之分,只是我觉得,他守着道义而死,我不能践踏了他用命去守护的东西。所以如果只是哥哥的死,可能也就罢了。可后来呢?”

江河低笑:“我在这宫中看过太多荒唐事,你以为我为什么当上吏部尚书?因为我足够荒唐。这大荣本就是风雨飘摇千疮百孔,扬州富足,可其他地方呢?”江河抬眼看他,语调急促起来,“梁王举事,不是一个传国玉玺就能让他举事的,你可知他举事前,沧州大旱三年,幽州兵将无衣,永州水患不止,益州贪官无休。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会亡于一个人、一件事、一个玉玺手中!你问我为什么要怂恿梁王举事,因为梁王不举事,沧州粮仓永不会开,幽州兵将永远腹背受敌,而你顾九思,也绝对走不到永州去,修好那条黄河!”

“你以为你为什么能一路走得这么光明坦荡?”江河靠近了他,“你以为洛子商天生就有这么恶毒,还是以为永州王家那些家族个个生下来都是坏胚子?什么水土养什么人,是因为有了大荣那样的淤泥,才长出这一个个怪胎!我、范轩、周高朗——乃至秦楠、傅宝元,我们这些人,就是用一辈子,去把这些淤泥剜干净。把这些腐肉剔除干净,你这样的人,”江河定定看着他,他眼里带着眼泪,却始终没有落下来,他紧握着拳头,看着顾九思,仿佛是透过顾九思,看着遥远的某个人,“你这样的人,李玉昌这样的人,我哥哥这样的人,洛依水这样的人……你们这些人,才能在这个世界,好好活下去。”

顾九思怔怔看着江河,许久后,他才找到自己的思绪,低声道:“既然……你说洛依水这样好,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对洛家?”

江河听到这个名字,他眼里有些恍惚,好久后,他才道:“我不想的。”

“其实我和她,”江河垂下眼眸,“本来也不该开始。”

“洛家掺和了大舅的事,是吗?”

顾九思靠着墙,江河低声道:“当年给惠帝出主意对付太子的,是洛太傅。后来送着惠帝登基的,也是他。”

“惠帝登基后,我去扬州,本来就是想去找他们家麻烦,探个底。”

“然后你遇见了洛依水。”

顾九思肯定开口,江河没说话,他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他和洛依水第一次见面,花灯节上,所有人挤挤攘攘,人挤着人,旁边都是尖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