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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汤池始终氤氲着热气,白茫茫的雾气几乎将池边青松竹柏吞没。

涟绛拾阶而上,衣角被石阶上星星点点的水珠子润湿,乍一眼看上去像是被撕开又被重新拼凑起来的布帛。

隔着缥缈的白雾,他与浸在汤池中的人遥遥对视。

他心跳慌乱,目光交织的刹那竟觉从前的五百年光阴恍若隔世。

他太久没见观御了。

如今终于相见,他平静地注视着面前的人,心中无半分欣喜,唯独悲凉与遗憾越生长越旺盛,让他觉得鼻酸。

观御好像瘦了许多。

他眨眨眼睛,潮湿的雾气将他的双眼浸润。

山林间寂静无风,雾气停滞不动,连带着他的心脏也渐渐变得僵硬静默。

他微微张唇,吐出一口气强稳住心神朝观御走去。

离得近些,他才瞧见观御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

它们新旧交叠,新的伤口尚还溢着血,血珠子滚进汤池里,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而旧的伤口更为狰狞可怖,饶是浸在水雾里,也难掩红肿溃烂。

涟绛溘然驻足,双手难以遏制地发颤——这些伤口,分明与他身上的如出一辙。

楼弃舞将他从血海中救出以后,他不愿让人医治,所以身上的伤口反反复复地开裂流血,从来不见好转。他甚至自虐一般将自己浸没在冰冷的奈河中,任由河中幽魂怨灵撕咬他的身体。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无比清晰地感受着体内的鲜血一点点流失。剧烈的疼痛麻痹他的心脏,而他只感到畅快。

楼弃舞说他疯了,酆都城无数鬼怪也说他疯了。

怎么会有神自甘入奈河,以神躯喂养邪魔?

他垂目看着云沉为他处理伤口,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茶盏。

“你这腿......”云沉欲言又止,净手将药端来,复又接着道,“神族有移花接骨之术,若能找到合适的新藕,我兴许能试上一试。”

“一定要新藕么?”涟绛捧着药却不喝,将手指伸进去搅了搅,然后皱着眉将碗捏碎,手掌被碎片锋利的边缘划开。

见状,云沉不由惊呼:“小公子!”

“闭嘴!”熟料下一瞬,本来还算安分的人突然变得暴怒,眨眼间已掐住云沉脖颈将他摁到墙上,抬眸间露出残忍的笑意,轻声问,“一定要新藕么?用你的腿不也一样。”

云沉骇然,窒息之下竭力挣扎着吐不出半句话:“小.....”

涟绛更为用力地掐他,几乎要将他的脖颈折断:“我说了闭嘴,你听不懂话么?”

“涟绛!”所幸勾玉和楼弃舞来得及时。

涟绛松开手,睨向窗外时骤然回神,揉搓着掌心的血云淡风轻道:“开个玩笑罢了,何必大惊小怪的。”

楼弃舞和勾玉面面相觑,云沉更是心有余悸,摸着颈上湿漉漉的血好半天没缓过神来。

楼弃舞说他这是受魔气所扰,等驯服魔骨便不会再有这些暴虐的念头。

但他觉得不是。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想要杀死云沉,也想杀死楼弃舞和勾玉。

他想毁掉所有的一切。

人也好,神也好,或者妖魔也罢,都罪该万死。

他重新撕开刚包扎好的伤口,在疼痛里清醒,又在清醒里丧失理智逐渐癫狂。

之后楼弃舞实在看不下去,先教给他傀儡术,他与勾玉没日没夜地雕刻凤凰玉像,他才稍微镇定一些,但偶尔想起些旧事时依旧会不顾劝阻反复撕裂伤口。

他定定看着观御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声音干涩:“为什么?”

观御微微抬眸,似是这时才猛然惊觉眼前的人不是幻觉,飞快披衣起身,背过身整理衣带并未直视他。

“观御!”以为观御要走,涟绛仓促扑上前,却头晕目眩一脚踩空栽进热烫的汤池里。

池里的水不深,但他慌乱之中站不稳脚,不停地下陷,探臂找不到支撑的地方。

头顶的水面摇摇晃晃,金灿灿的日光穿透白雾,照出金色的光影。

他身子一僵,恍惚间以为自己再次跌入血海之中。

池水涌入口鼻,堵得心口发慌。

一死了之的念头再次疯狂蔓延,拖着他不再让他挣扎。

他放任自己下沉,身体渐渐卸力,任由水流往眼睛和耳朵里钻。

意识模糊间,他混混沌沌地想,若是就这样死在观御面前,至少观御会记得他,观御身上的伤口也会记得他。

——兴许吧,兴许会记得。

忘了也罢,就当他从未来过这世间,从未对天神动心。

但在濒死之际,一只强劲有力的手将他从手里捞起,指腹贴着被水浸透的衣裳,滚烫的温度让人战栗。

“涟绛、涟绛?”观御眉头微蹙,眼底慌乱难以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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