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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涟绛,”玄柳垂目望向血海中渺小如蝼蚁的两人,声音平静,“你既身为九尾狐,今日便应顺天命救人世,此后流芳千古,永垂不朽。”

“你什么意思!?”步重惊讶不已。

他欲问个明白,但涟绛攥住他的袖子。于是他只好住口,转而将涟绛扶起来:“你怎么样?还能站稳吗?”

“无碍。”涟绛松手,拂开步重搀扶的手。

他抹去嘴角溢出的鲜血,抬眸遥遥望见诸神临世——

以玄柳为首的那些神灵面无表情,手中法器开阵,全都朝向血海中衣袍浸血的他。

“顺天命救人世,”他在这冷漠如刃的目光中不无嘲讽地笑问道,“止戈草菅人命时,你们装聋作哑无一人加以阻拦;蒲月镇瘟疫横行民不聊生之时,你们高居九重天,冷眼旁观;人间血海肆虐生灵涂炭之时,你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当初青丘数万万子民伏地哀哭血流成河,你们更是置若罔闻毫不留情!”

他注视着玄柳,手背上本不算清晰的青筋根根挣起,眸中皆是恨意:“玄柳,你竟还有脸与我说要我以身饲魔,要我替你守这三界!”

“大胆妖狐!”持着拂尘的神仙闻言不禁怒道,“能为三界而死是你几世苦修方才修来的福气,休要妄言!”

“福气?”涟绛蓦地转头看向说话的人,眸底一片寒凉,“他欺骗我、利用我,如今终于原形毕露意欲杀我。怎么,你们是觉得我应当对他感恩戴德么?”

“你......”

那神仙还想再说什么,玄柳先一步抬手止住他的话头,继而垂目对涟绛说:“涟绛,你别记恨孤。

青丘九尾狐族被屠之后,是孤不顾众神阻拦执意将你带回九重天。这五百余年以来,孤更是一直将你视作己出,但如今龙脉断裂,魔骨破印,孤只能与众神一道借你之躯斩杀魔骨。”

闻言,涟绛慢慢地抬起头,脸上不禁流露出笑意:“好一个视作己出。”

在九重天度过的漫长的岁月里,他甚少见到玄柳。偶有的几次,要么是观御受罚他与临娘前去求情,要么是观御稍为怠懒玄柳入殿问话。

玄柳从未分给观御一丝一毫的爱,更遑论是他,当真是“视作己出”。

“涟绛,此事确实是孤对不住你,”玄柳嘴里说着道歉的话,面上却无半分愧疚,“但金绪一怒之下斩断龙脉,魔骨因此得以破印而出,如今这世上只有你这一只九尾狐,这便也意味着只有你能救三界。”

“金绪斩龙脉!?他娘的你们当真是疯了不成!?”步重算是听明白了,当即感到愤怒。

涟绛亦是幡然醒悟,不由冷笑道:“原来你这般煞费苦心,执意偏袒止戈,激怒金绪,是想借我之身彻底斩杀魔骨。”

“此言差矣,”玄柳驳斥他,“涟绛,魔骨迟早破印而出。孤只不过是借楼弃舞召血海之机,让金绪断龙脉,引出魔骨以绝后患罢了。”

玄柳说这些话时面色平静,好似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引出魔骨以绝后患。

他早就咬定涟绛不会弃三界于不顾,所以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无非一场胜败已定的赌局。

涟绛安静地望着玄柳,眼底的恨里夹杂着失望、厌恶。

他忽然意识到,兴许自来到九重天起,他便活在滔天的骗局之中。

而观御......观御不会不知。

他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底下是黢黑无边的深海,是冰冷潮湿的洞穴。

“你们这些臭不要脸的,”步重看不下去,叉腰高声质问,“你们那么多天神难不成还对付不了一个魔头!?非要指望涟绛不成?”

“凤凰?”玄柳目光一转,像是这时才看见他,搭手道,“你年纪小,想是不知这魔骨有多难缠。它生于混沌之初,有吞天纳地之能,血海为其所......”

然而不等他说完,步重便愤懑地打断他的话:“就你们这样还配为神?”

这话无疑将诸神激怒,他们瞪着步重,有几个甚至作势朝步重动手,但都被玄柳拦下:“瑶山从来不插手三界之事。凤凰,今日之事与你无关,你还是早些回去罢,免得神君动怒。”

“我呸!”步重恶狠狠地盯着玄柳,只差没将满腹污言秽语唾骂出声,“你身为三界之主,带头强逼一只小你千岁万岁的狐狸送死,你好大的脸!”

玄柳脸色微沉,好在及时垂眸遮住眼底翻涌而起的杀意,并未叫人察觉。

“我们走!”步重一边瞪着玄柳,一边拽着涟绛离开,“就这还好意思自诩为神,就不怕遭报应......”

眼看着两人离去,玄柳半阖起眼,道:“涟绛,你当真忍心看人间覆灭,是么?”

涟绛在这质问声里驻足。

他身旁咆哮的血海如同沸腾的涨水,越涨越高,若非步重展翼挡着,只怕早已将他吞没。

步重推着他往前走,眉头紧蹙:“别理他,我们走。”

“人间遍地尸骸你不在乎,青丘九尾狐族魂魄燃尽你总该在乎。”

涟绛倏然回头,彻骨的寒冷如同藤蔓,从脚踝一点点攀附而上,扎进四肢百骸,刺得五脏六腑生疼。

——玄柳杀他族人便已是难恕之罪,如今竟还以青丘狐族魂灵威胁。

“你应当听说过琉璃灯,”玄柳缓步而下,脚下青鸟为阶,啼叫如悲哭,“涟绛,只要你肯救这三界,我便集众神之力用琉璃灯重聚九尾狐族魂魄,让他们复生于世,如何?”

“然后呢?”涟绛攥紧五指,眼中血丝密布,“玄柳,他们复生以后,你是不是还想再挑一个我,然后把剩下的都杀光!?”

玄柳不答,目光逡巡几回落在不远处的人身上:“你还是来了。”

众神也瞧见了来者,纷纷拱手行礼:“殿下。”

涟绛在这跪拜声里微微怔神,没有回头。

而步重见着观御,冲上前挥拳便朝着观御打去:“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亏涟绛对你满腔真心,你倒好,骗他这么多年!”

周遭那么多人,但观御只望着涟绛。他似乎并未留意步重挥来的拳头,亦或是有所察觉而最终一步未躲。

千钧一发之际,涟绛踉跄着飞扑上前,险险止住步重即将砸到他脸上去的拳头:“这事和他没关.....”

“怎么没关系!?要不是因为他,你会长出第九条尾巴吗?今天小爷我不打死他我!”

“步重!”涟绛连拖带抱,按住步重攥紧的双手,想要替他辩解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说到底连自己都难以确信,甚至有所怀疑。

过去那么多年里,观御从未提过“爱”字。即便是肌肤之亲,鱼水之欢,他也从未明确、郑重地说起过爱之一字。

似乎从来谈及爱的,只有涟绛一人。

涟绛不敢确定,于是只能嘶哑着声音加以阻拦:“步重!别动手!”

可他越这样,步重越来气:“你别拦着我!”

“他没骗我!”涟绛最后猛然撒开手,几乎是吼叫出声。

他少有这般情绪失控的时候,步重难免愣住:“涟绛......”

“他没骗我,”涟绛声音渐渐低下去,不知是说给谁听,“他对我是真心的,没骗我。”

他分明这样笃定地说着,却又迟迟不敢回看身后的人。

他心甘情愿地护着,步重只好咬牙收手,拽着他绕开观御离开:“我们走!”

“涟...”观御抬臂,似是想要抓他的胳膊,但指尖尚未碰到衣袖,便又默然垂手。

两人擦肩而过,他低着头,一眼也不曾看观御。

熟料尚未走出几步,被凤凰双翼撑开的血海倏然撕咬而下。

“嘶!他娘的——”步重吃痛,刹那间不及反应松开涟绛。

“涟绛!”观御眼疾手快,骤然间承妄剑应召而来,但即便如此,那道青白的剑光也在眨眼间湮没在尖叫四起的血海之中。

而早在步重松手的刹那,一团漆黑如墨的魔气便势如破竹地钻进涟绛身体。

痛意瞬间袭遍全身,紧接着是刺骨的阴冷。

涟绛浑身一震,几乎是本能地抓住身边的人。

积压千万年的恨意与悲苦在他胸腔里挤压碰撞,仿佛有人刻意使劲撕裂他的心脉。

恍惚间,他听到耳边有人低声呢喃:

“杀了他们……涟绛,我赋你无边神力,杀了这些自以为是的神……”

“去吧,涟绛,你难道不想为族人报仇雪恨么?”

“杀了他们,只有杀了他们,青丘数万冤魂才得解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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