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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许是上苍垂怜,以傀儡之身苟活于世的赵江眠终于得见心心念念,牵肠挂肚之人。

那是昭璧13年的大寒。

赵江眠撑伞从桥上匆匆走过。他刚得知赵可姿是舞姬落雁不久,是以三天两头往怀香楼跑,踩着寒风也要去见她。

而这一日,在见到赵可姿之前,他先见到了秦期。

少年鲜衣怒马,倚栏听风,十指弄琴。琴音袅袅,融化满城的寒冷冰雪,惹红河边姑娘家的脸,更扰乱七分心绪。

引路的小厮见赵江眠驻足,仰首望向楼上抚琴的男子,便笑道:“赵公子有所不知,此人名叫秦期,是秦家的二公子,前些日子才到城中。因着听说咱们楼里琴师沉鱼姑娘琴艺高超,便前来切磋。他们二人约好比三场,今日刚巧是第二场,比的是谁能先用琴音逗来燕雀。”

“琴音逗燕雀,”赵江眠目不转睛,“燕雀唯恐避之不及,又怎会寻着琴音而来?”

小厮嘿嘿一笑:“赵公子且看。”

赵江眠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有人提着笼子过来,笼中燕雀叽叽喳喳。而与寻常鸟类不同的是,它们都生有蓝色尾羽。

“那是咱们楼里养的听音雀,”小厮脸上满是自豪之情,“掌柜的特意请了神仙施法,让它们能听懂乐声。它们若是听得高兴了,便会衔花送人。”

瞧着那些人打开笼子,赵江眠眼底平添笑意。

笼里的听音雀展翅飞出,蓝色尾羽在明媚的阳光下流光溢彩,熠熠生辉,洒落点点星尘。

琴音淙淙,如清泉流水,或是玉石叮当。抚琴的人略低着头,长指压在弦上,神色清明,眼神明亮,一如当年弯腰为他穿上棉靴之时。

在这悠扬的琴声里,听音雀啄起早先备好的花枝,纷纷飞向秦期。

花影交错,星尘如雪,燕雀似云,琴音绕梁。

赵江眠看痴了眼,直到那人抬眸望来,他才顿然回神。

秦期眼底笑意盈盈,遥遥道:“好看吗?”

饶是明知他问的是座下数人,赵江眠依旧心跳飞快,仿佛这话是说在他的耳畔,是说与他一人的轻声细语。

那时就起了妄念,生了痴心。

又或是更早,从他脱下靴子的那一刻起,懵懂无知的人便已铭记于心。

大抵是他的目光太过炙热,秦期携着听音雀衔来的鲜花,起身朝他走来,满目笑意:“公子听得这般入迷,想来也是位爱琴如爱己者,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得与公子相识?”

赵江眠胸腔里翻腾起一阵又一阵的欣喜、酸涩。

喜的是多年后还能再见,涩的是如今已非故人。

他早已不是活人,这副身躯不过是鬼仙的傀儡。因为心有不甘,心有怨恨,所以在十四岁那年,敌军入境手里长枪将他的腹部挑穿时,他苦苦哀求上天。终于在漫漫长夜里从鬼仙那里换来苟活于世的资格,而代价便是自由。

赵江眠苦笑,他本不愿回答秦期的话,相见已是幸事,他又怎敢奢求其他?

可是在秦期温柔的目光里,他节节败退,最终还是报上姓名:“赵家赵江眠,敢问公子贵姓。”

“免贵,姓秦,单字一个期。”

往后的年岁里,赵江眠既痛苦又欢愉。

他曾想过要带赵可姿远走高飞,此后便与秦期再无瓜葛,生生世世再不相见。但是赵可姿不愿意,他便心存侥幸,偷来一场好梦。

可是梦总该有清醒的时候。

崔意星在他身上种下的蛊成了拴住他脖子的细线,只需稍稍用力,就能让他毙命。

秦期便是在那时意识到他一直苦苦隐瞒的事情,得知他是死而复生,是从乱葬岗爬出来的妖鬼,四肢密密麻麻被丝线缠住,一举一动都受鬼仙裹挟。

赵江眠本以为,秦期会因此疏远他,甚至和那些无意得知他身份的人一样喊来一群道士将他捉拿。可是秦期并没有做出任何伤害他的事,反而是一如既往地拎着酒扣响他的房门。

他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不要将秦期卷入这场浪潮。可是他贪心不足,守财奴似的抱着秦期给的温暖不肯撒手,不肯远去。

不久后,秦期撞破他杀人。

他是温世昌的帮凶,屠杀温家数百人,用他们的血来祭祀鬼仙,为自己续命。

他憎恶温世昌,更憎恶自己。

他原以为,这场祭祀过后一切就会风平浪静,他能陪着秦期安稳度过余生。可他终究是错了,人的贪婪从来都是永无止境的。

他爱秦期,但他更爱自己。是以在得知观音泪能助他长生不老,羽化登仙时,他不惜一切代价要取得此物。

他要长生,要堂堂正正地活在世上,要如诸天神佛一般受人跪拜,而不是被鬼仙捏在手里如同捏一只蚂蚁。

但秦期是何等聪明,抽丝剥茧察觉到他的意图,妄想加以阻拦。

抚琴的手终于还是拿起剑,而剑尖指向爱人的胸膛。

赵江眠在笑,秦期也在笑。

若是共赴黄泉,也不枉此生。

可惜赵江眠并非寻常人。他是鬼仙制成的傀儡,此后无论天上人间,都受制于鬼仙。

他走不了黄泉路,过不了奈何桥,他无路可走,无路可退。

秦期杀他不得,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深渊,自此万劫不复。

“我想救他,可是我无能为力。”

赵江眠静静地站在那儿,他眼睁睁看着秦期烟消云散,什么都没能留下。

终于,在最后一点雾气消散前,他恍若大梦初醒,疯了一样的拼命去抓那一点薄雾。但留在掌心里的却只有冰冷刺骨的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