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良心(三) (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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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天刚亮没多久, 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整个城市还未从一夜的睡眠中彻底清醒过来。
叶长生和贺九重正站在病房的门口低声说着什么, 突然, 只听从不远处的走廊里突然出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与身旁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停止了和他的对话,微微抬头朝着传出喧闹声的方向看了过去。
那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多会儿, 只见一对已经即将步入中老年的男女一齐大踏步地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他们门口停了停, 对着叶长生就问道:“我妈醒了?”
叶长生没有立即回话。
他的视线往两人的脸上转悠了一圈,然后似乎是笑了一下,没有接茬反而是另找了一个话题问道:“杨女士和杨先生的精神看起来似乎不大好,是昨天夜里想着张老太太所以一夜都没能休息好吗?”
听叶长生突然提到“昨天夜里”, 像是被勾起了什么记忆似的, 两个人一瞬间便都沉默了下来。他们相互看了对方一眼, 脸上表情说不出的古怪。
这微妙的表情变化被叶长生看在了眼底,他唇角弯起的弧度不由得更深了深。而后稍稍侧身将房门让了出来,朝着门内的方向偏了偏头示意道:“张老太太在里面等你们很久了,进去吧。”
杨秀娟便和杨庆豪点了下头,绕过他走到门边, 然后伸手拉住了门把手开了门, 一齐走了进去。
病房里头张老太太正半坐着靠在病床上, 氧气罩已经去掉了, 但是手上的点滴还挂着。
她微微合着眼, 一眼瞧过去看不出是醒了还是没有。
杨秀娟和杨庆豪两人一开始就盼着老太太醒,但是这会儿真再次见到她了,不知怎么的,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觉突然翻涌上来,让他们两个人一时间竟然不敢上去找她说话。
不过好在老太太那头自己倒是不一会儿就发现了已经进了屋的两个人。
她缓缓睁开眼,视线缓缓地将两个人上下看了一眼,声音低低轻轻地:“小娟,大庆,你们来了?”
两个人马上走到了她的床头去,喊了一声:“妈。”
老太太看着坐在床头的一双儿女,好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像是在笑,但是那笑里又透露出来一种木然的疲惫:“妈感觉自己好久……都没有见过你们啦。”
这一句话说出来,杨秀娟和杨庆豪心里头竟然觉得突然地一阵酸涩发紧。
如果是以前,他们可能还不是很能明白这句话代表着什么。但是现在,终于切身体会过老太太经历过什么,他们两个才明白,老太太这句话背后的绝望到底有多么深重。
他们还记得自己在梦里成为张老太太时,那一次次被挂断的电话、一次次被推迟的会面所给他们带来的浓厚的压抑感与绝望。
在梦里的时候,他们无数次地祈求,哪怕只有一次也好,谁来看看她,谁来救救她吧。
但是却始终没有人。
一个人都没有。
杨秀娟伸手拉住老太太的手,回忆着那个在梦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自己,好一会儿才涩着嗓子开口:“妈,你放心,以后我和小峰他们以后一定会多来看你的。”
老太太听着这个话却没有表现出应该有的欣喜模样。她看她一眼,随即摇了摇头:“算了,妈知道,自己的屋子又破又小,看起来脏,小峰不爱来是应该的……你也不要逼他。你自己都不愿意多呆的地方,折腾孩子干什么呢?”
杨秀娟脸上的表情尴尬了一些,她微微偏开视线,下意识地单手拢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笑着道:“妈,你说什么呢?”
老太太又叹了一口气,视线又落到另一头的杨庆豪身上,好一会儿,像是回忆着什么:“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你们的年纪都快能当爷爷奶奶了,我这是真的半截身子都已经埋进棺材里去了。”
杨庆豪也觉得这会儿的气氛有些过于凝重。他凑到老太太跟前,低声安慰道:“妈,你想太多了。这回的事不过是一个坎,熬过去就什么都好了。到时候我再给你好好找个保姆……”
这话说出来,自己脸色又不自然地变了一变,未完的话在嘴里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咽了下去,重新开口道:“要不这样吧,妈,等出了院要不你就暂时先住我家,你儿媳妇工作也没那么忙,就让她照顾你吧。”
他这话刚说出来,张老太太还没来得及表示什么,一旁的杨秀娟听着像是有点不乐意了。
她侧头看一眼杨庆豪道:“弟妹的工作虽然很轻松,但是我记得你家小女儿马上就要高考了吧?这会儿怎么好让妈住进去,那不是要叫你小女儿分心么!”
又把头回过去看着张老太太道:“妈,要不你还是住我那儿吧。”她解释着,“我们家毕竟就小峰一个孩子,那孩子等过完年又是要回学校的。等他一走,家里他的那间屋子也就搁置下来了,正好给妈你去睡。平时我上班也是准时准点的,回来也好照顾你,你看怎么样?
杨庆豪本来说那一番话也只是出于好心,但是这会儿被杨秀娟一通抢白,倒像是他先图谋不轨似的。眉头微微一皱,看着杨秀娟便不满地开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头瞥他一眼,轻哼了一声,低声道:“你是什么意思我就是什么意思。”
杨庆豪声音带着点怒气:“你可别把你那些心思往我身上套,我是真心实意地想把妈接回去伺候的。”
杨秀娟马上反唇相讥:“你说话可得凭良心,我怎么了就‘那些心思’了?你为的妈好,我这不也是吗?又道,“而且我也是为你好。你们家已经有四个人了,妈要是去你家,住哪儿?总不能让她睡沙发吧?”
“我当然不会让妈——”
杨庆豪后面还未说完的话却被张老太太突然打断了:“行了,我自己的情况我自己明白着。你们不用吵了,你们两家,我哪家都不去。”
杨秀娟和杨庆豪听到这个声音微微一怔,随即忙看着张老太太道:“那怎么行?妈你这会儿身体不好,身旁没人照顾着我们也不放心啊。”
老太太似乎是笑了一下,她低头看着盖在自己身上的雪白的被子,声音轻轻地:“这么多年你们没照顾我,我不也好好的熬过来了吗?”
这句话其实从那头说出来并没有什么责怪的意思,但是听在杨秀娟和杨庆豪的耳里,莫名就觉得尖锐得似乎让人无所遁形。
又抬头望着杨秀娟那头,突然问道:“我的房产证现在还在你身上带着吗?”
杨秀娟听到她问出这个话,背后突然就感觉一凉,勉强地笑了一下,轻描淡写地道:“妈,你这是糊涂了吧?房产证你不是自己收起来了吗,怎么这会儿还问我要呢?”
张老太太叹一口气:“我倒是希望我彻底糊涂了。”又望着杨秀娟道,“昨天晚上,你和你弟弟的那些事,我都看见了。”
这话一出,杨秀娟和杨庆豪再看着张老太太的脸,背心是彻底被冷汗给浸透了。
杨庆豪声音略微有些抖:“昨天晚上?妈,你在说什么?你不是早上才醒的吗?”
张老太太手在被子上捻了一下,点了点头:“嗯,才醒的……不过昨晚我也的确看到了。”这句话说完,她也不愿意再跟他们往深了解释,只是叹着气对着杨秀娟道,“小娟,把我的房产证给我吧。”
杨秀娟自然是打算咬死了不承认房产证被自己拿着了,但是再一看张老太太的那双眼,不知怎么的,她心里头一哆嗦,犹豫好半天,还是从包里将东西递了过去。
张老太太接过房产证,放在手里摩挲了好一会儿,然后压到了一旁,对着两人缓缓道:“至于房子——”
本来低着头站在一旁的两人一瞬间都突然抬了头朝张老太太望了过去。
张老太太面色很平静:“房子我没有打算给你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
杨秀娟和杨庆豪闻言脸色瞬间微微变了一下。
杨秀娟首先忍不住地道:“妈……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老太太看着她:“小娟,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不是吗。”
杨庆豪又紧跟着有些不能理解地夹杂了些火气地道:“妈,你就我和我姐两个孩子,这个房子你不留给我们,难道还准备捐出去给别人吗?”
张老太太愣了愣,随即又点了点头,她的语气平静而又认真:“这样我也觉得很好。”
看着老太太这幅模样,知道她这下是要来真的的两人都忍不住有些焦急起来。杨秀娟坐在她床头,拉着她的手就道:“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那可是套拆迁房,你知道一旦它被拆迁,我们能够得到多少拆迁补偿金吗?捐出去——你怕不是疯了!”
杨庆豪也道:“是啊,妈,你也知道我们家里马上就要供两个孩子上大学了,手头上正紧。你难道就不想着帮衬一把你的孙女吗?”
张老太太双手叠放在大腿上,轻轻地反问道:“如果没有那套房子,我就不是你们的妈了吗?”
这话问出来就显得诛心了,饶是杨秀娟和杨庆豪二人听着也不由得觉得有些别扭。
“妈,你说什么呢。你是咱妈跟有没有房子有什么关系?”
张老太太又道:“那这套房子在房产证的名字写得又究竟是谁呢?”
杨秀娟不明所以:“妈,你这……。”
“是谁?”张老太太低低地又问了一遍。
杨庆豪倒是反应了过来那头是什么意思,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然后低声道:“是你。”
张老太太点了点头,道:“这样就很好了。”
“妈这一辈子,其实一直没有为自己活着过。现在老了老了,土已经埋到脖子,趁着还能喘气,我想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
她对他们笑了一下:“妈没两天日子了。”
杨秀娟和杨庆豪愣了一下,朝着老太太看了过去。
“没两天日子啦,这辈子结束前,总得做点什么吧?”张老太太对着他们道,“去帮我找个律师吧,我想要立份遗嘱。”
杨秀娟看着这样的张老太太,心里莫名一阵酸涩。
她突然想起自己还很小的时候,张老太太将她和杨庆豪一人放在一个框子里,用扁担挑着,一晃一晃地往田里走过去。
太阳很大,晃得眼开始发涩。于是她就把视线放在年轻的张老太太背上。
明明是纤弱的身子,但是在幼小的她眼里却依旧无比高大。
她的肩膀明明那样细窄,但是却又好像是总有着使不完的劲儿,能背着他们到处折腾。
是什么时候呢?
杨秀娟看着床上面容苍老,手臂细瘦得仿佛轻易就能折断的张老太太,忍不住就在想:究竟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曾让她觉得无比高大的人,现在已经如此的疲惫和虚弱了呢?
“别胡说。”杨秀娟轻轻地打断了张老太太的话,伸手给她掖了掖被子,“医生不是说妈你的身体已经度过危险期了吗,放心吧,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
杨庆豪也叹一口气,走到张老太太另一头。绕过吊着点滴的地方,将她枯瘦的手指合在手心里:“是啊,妈,别胡说。一切都会好的,你就在这里安心养病……这两天我去跟公司请个假就过来陪着你,你就别胡思乱想了。”
张老太太笑了一下,没作声,只是静静地享受着这么多年难得的儿女都在身边的时刻。
两个人又陪着张老太太坐了一会儿,随后才又各自离开了。
在那两人离开之后,叶长生和贺九重才又回到了病房,他看着靠在病床上的张老太太,微微笑了一下问道:“你一直希望你的儿女能抽出时间来陪你,现在他们做到了,你感觉如何?”
张老太太沉默了很久,她半垂着眼,看上去像是虚弱得快要昏睡过去一般。好一会儿,她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点淡淡的茫然。
“我觉得,如果当初我什么不知道,一直装糊涂的话,会不会有很多事情就不会这么让人难以接受。”
老太太望着叶长生道:“他们想要陪着我,是真的觉得对不起我吗?还是只是害怕我立遗嘱,将房子捐出去呢?”
她用细瘦的双手深深地将脸捂住,声音里带着点颤抖:“最可怕的事是,就算他们现在是真心地想要在我身边陪着我,但是我却也没有办法脱离房子问题来相信他们了。”
叶长生看着这样的老太太也就并不作声,只让那头自己静静地消化她现在所面临的一切。
虽然说做人是难得糊涂,但是要是真的因为糊涂而将自己这辈子就这么窝囊死了,那也未免太过于悲哀了一点。
大约又过了十分钟,那头的情绪感觉平和了一些,这才又将手放了下来,看着叶长生道:“刚才的话我的儿子和女儿都没有听进去,趁着我现在还能说话还能喘气,叶天师你不如就帮我去立一分遗嘱吧?”
张老太太声音有些发紧:“有些事情,总该要去解决的。”
杨秀娟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她老公见着她没魂似的飘进屋子里,喊了几声也没见到反应,忍不住就凑过去问道:“你怎么了?”
杨秀娟看着那边人都晃到了面前,这才猛地回过神。将包随手扔在了茶几上,自己则半躺进了沙发。
“没什么。”
杨秀娟的老公洪刚见着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知道她这是遇到了什么事,给那头剥了个橘子递过去问道:“你昨天大半夜的就说要看老太太,这一去也就没个消息……怎么弄到现在才回来?”
杨秀娟没接,抬头看他一眼,有气无力地:“别提了,昨天夜里遇到了一点邪门的事儿。”
“什么邪门的事?”听她那么说,这边也来了点兴趣,坐到她身边又试探性地道,“你弟弟?”
杨秀娟摆摆手道:“他哪有那个本事!”
洪刚看着她的表情,更觉得好奇了:“那是什么?”
杨秀娟道:“昨天晚上,在我妈家里我不是找东西来着么,找了没一会儿之后我弟也来了。”她回忆着,“后来我们两个为了抢我妈留在房间里的那本房产证,就推搡了一会儿,结果他那边一个力道没收住,我后脑勺撞到桌子角,一下子就昏死过去了。”
洪刚闻言一惊,赶紧凑过去扒着她的脑袋看了看:“哎呀,真撞伤了!”伸手小心翼翼地在伤口周围探了探,“你这弟弟也太虎了吧,都结血痂了——你去医院的时候怎么没去包扎处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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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太多了,哪能想的起来这个。”杨秀娟被那头一说,这才感觉自己受伤的地方这会儿又隐隐作痛起来。她把洪刚拉到身边,对着他道,“我话还没说完呢。”
“后来我昏死之后,我就做了一个梦。”她说到这儿,稍微顿了顿,身上忍不住打了个颤,“我梦见我变成我妈了——我跟她那个进了局子的保姆在一块生活,然后她就见天地打我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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