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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褚皇陵位于万家峪, 若是寻常时节祭祖,来回怎么也要十日。

不过这一次是太子让儿子们替他临时祭拜先祖,便没有弄太过隆重的仪仗, 只派了一队护卫,快马急行。

如此一来,大约五日便可来回。

这一日大清早, 李宿跟李宴一起,去乾元宫拜别父王, 然后便策马出宫。

此时天色尚早,城门刚开, 这一队人马一顺东安门出盛京,不过刚天光大亮。

待到快马疾驰至中午时分, 队伍才渐停,在一处竹林暂时安营。

李宿这些年武功不辍, 勤加练功,身子骨自很英朗, 如此急行一上午倒是也不显多疲累。

李宴就差了些许。

李宿见弟弟脸色发白,额有薄汗,便笑道:“二弟, 回去还是请个武功师父,好好练一练拳法, 怎么比书生还文弱。”

他们带队而出,跟随除李宿禁卫,便是一队九城兵马司的精兵, 一个个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只李宴一个颇似文弱书生。

李宴被兄长打趣,无奈笑笑, 猛灌了一大壶热茶,这才缓过神来。

“皇兄,臣弟哪里能请武功师父?”

他府中若是多一个武人,他都没办法好好活到今日。

兵士都在外守卫,营地之中,只他们兄弟二人。

出了京城,李宴身上的阴郁少了些许,多了几分活气。

“臣弟不是皇兄,身边还有贵妃娘娘亲自给您选的禁卫,您也是皇祖父亲立的太孙,若非他疯了,不能毫无缘由随意动您。”

李宴垂下眼眸,看着白瓷碗中的清亮茶汤。

他的眼眸映衬在茶水中,只透着莫可言说的无奈。

“可我呢?”

他不是在质问李宿,只是在感叹这命运无常。

“皇兄啊,人人都说咱们是含着金汤匙出生,金枝玉叶,天潢贵胄,没人比咱们更尊贵。”

“可我不开心。”

“这些话我藏在心里好多年了,我不敢说,哪怕是同您,同我的哥哥,我也不能多亲近。我比李端年长,不过早生了数月,可担着这个二皇孙的位份,我就更不能随心所欲,我们活得还不如凡人自在。”

“这么多年我谨小慎微,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做一件事,甚至不敢同皇兄多多亲近,我心里难受。”

“皇祖父在的时候还好些,有他在,父王不会如何,但现在呢?”

“现在啊,就看谁命硬。”

自从李宴束发之后搬出长信宫,兄弟之间的联系就少了。

他们一个太孙,一个二皇孙,都是李端前面的绊脚石。

若是他们关系亲近,拧成一股绳,那太子何安,太子妃又如何能视之不理?

若非现在太子看似已经执掌大权,就等最后的那个名分落地,他跟李宴甚至不会一同兼差,办这吃力不讨好的祭祖事宜。

这一次一起出京,是难得的兄弟两人可以一起策马奔走,坐下谈心的机会。

李宿看着突然滔滔不绝的弟弟,眼神里有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悲悯。

他仿佛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在没有姚珍珠的那些黑暗深夜里,他也是满心怨恨,总觉悲愤无处宣泄。

但那一缕光,渐渐照亮他漆黑的夜。

现在的李宿没有忘记过去的那些怨恨和悲愤,他只是在怨恨和悲愤之余,也学会了看四季轮转,花谢花开。

李宿不知道李宴的光在哪里,也不知他是否能从黑暗走出,但他想要拉着这个弟弟,一路往前行。

人不能总回头看,活在过去。

李宿低头看向李宴,声音平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李宴。”

李宴缓缓抬起头,看向严肃的兄长。

李宿一瞬不瞬看着他,开口道:“我也只比你年长一两岁,不算长辈,说不了什么大道理。”

但是他所经历的事,他所吃的苦,遭的罪,比李宴又何止数倍?

他这一路摸爬滚打,磕磕绊绊,在血水里淌过来,自问不是软弱之人。

他的弟弟,自然也不会是。

李宿眼神坚定,一字一顿,想要把自己身上的力量传达给李宴。

“但贵妃娘娘曾经教导我许多道理。”

“她说我们每个人的一生其实都是在渡河。”

“只是有的人坐船,有的人划桨,有的人得靠自己拼命游,才能不沉入水底。”

“无论怎样,我们最终都能达到彼岸。”

李宴的眼神微微变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种,但他知道,他绝对不会沉底,也不想沉底。

“即便划桨辛苦,即便游泳疲累,但坐船就舒服吗?一个浪来,风雨飘摇,船翻人坠,也不过是死得痛快一些。”

“没有一条河永远风平浪静,端看你怎么走。”

“就我看来,你已经走得很好了。”

小小的孩子,一个人在深宫挣扎,能顺利出宫开府,殊为不易。

看看那些还未出生便已死去的亡灵,看看依旧缠绵病榻的宜妃,看看被关在诏狱的九皇子,他已是现在的胜利者。

“没有人说,英雄就该器宇轩昂,亦无人说,只有顶天立地才能笑到最后。”

“你心坚韧,就能渡河。”

李宿一语毕,端起茶杯,冲李宴遥遥一敬。

李宴的眼神渐渐变了。

他坐直身体,也端起茶杯,回敬这个唯一会教导他的兄长。

同敬渡河人。

两人一拱手,一杯茶饮下,莫名相视一笑。

李宿最后说:“李宴,为兄不希望你心慈手软,慈悲为怀,只要你能渡好自己那条河,便是最好的。”

李宴似懂非懂点头:“是,臣弟明白。”

待到用过午膳,路程再起,这一行便是半个多时辰。

李宿看李宴实在有些支撑不住,便下令暂歇。

然他话音刚落,只听一阵密集脚步声响起,一队刺客突然出现,直奔李宿而来。

禁卫迅速上前,团团围住李宿。

李宿面色不改,抽出长剑,颇有些感叹:“这时候来刺杀,不会太过儿戏。”

他此番行程是李锦昶特地安排,只派了一队九城兵马司的精锐,若是李宿此刻被刺杀而亡,那便实在是贼喊捉贼,太过明显。

李宴也并非没见过世面的真书生,他虽武艺不精,却也还是会些骑射功夫,此刻便也捏着长剑,跟在李宿身边。

禁卫及九城兵马司的精锐大多都围在两位皇孙身边,便是刺客真能刺杀突围,大抵也讨不到什么好。

就在众人屏气凝神,准备迎战时,那队刺客突然调转方向,一路往后面的马车行去。

李宿脸色微变:“不好,保护祭品。”

士兵们迅速集结,往前方奔去,而此刻,右手边却又冲杀而来一队人马,直奔李宿而来。

李宿面沉如水。

他仿佛终于明白幕后之人的真正用意,他只是没想到,那人犹犹豫豫半辈子,优柔寡断,含糊不绝,这一次竟果断如此。

李宿长剑一挥:“誓死保护祭品。”

此番祭品之中,不仅有洪恩帝的贴身翠玉扳指,还有孝慈皇后的遗物,一柄云卷玉如意。

李锦昶准备这样的祭品,无非便是想给洪恩帝祈福,祈求大褚列祖列宗庇佑,可让洪恩帝身体康健,从昏睡复苏。

李宿此刻顾不上许多,他匆匆吩咐禁卫保护好李宴,便直接策马迎上。

李宿飞身而下,长剑如同划破暗夜的惊雷,冲刺客劈去。

一刀,又一刀,鲜血喷溅,如白日落雨,落在李宿原本干净整洁的银灰长衫上。

滴答,滴答。

天都跟着红了。

李宿现在已不会被鲜血刺激,亦不会疯魔,但他依旧杀红了眼。

乱兵之中,他浑身浴血,身上渐渐落下一个又一个伤口。

或深,或浅,或痛,或麻。

在他身后,是李宴声嘶力竭地呼唤:“皇兄,小心!”

李宿闭了闭眼,手上长剑不停,如龙在云间翻飞穿行。

在他身边,是苦战不退的将士。

但他们依旧阻拦不了被推倒的马车和那些破碎一地的宝玉。

扳指碎了,玉如意也碎了。

淅淅沥沥的春雨却悄然而至。

看到祭品损毁严重,再无复原之可能,那队刺客毫不恋战,迅速撤退。

一晃神的工夫,便只留一地破碎。

李宿立在血泊之中,任由雨水打在脸颊上,洗清了他身上的血迹。

他紧紧捏着长剑,回头遥遥看了一眼李宴。

李宴已经双目通红,若非被禁卫死死拦着,就要冲上前来跟李宿一起厮杀。

李宿右手一甩长剑,把混着血迹的雨水甩掉,重新插回剑鞘里。

他翻身上马,一步步回到李宴面前。

“二弟,没事吧。”

李宴此刻已经回过神来,他很明白都发生了什么,看着李宿的目光带着万分焦急。

“皇兄!”

祭品毁了,他们无法继续前行,也无法完成祭祖之差。

最重要的是,祭品中有孝慈皇后的遗物,也有洪恩帝的贴身之玉。

可如今,玉碎了。

雨越下越大,遮天蔽日,遮挡了李宴的目光。

他看不清李宿的神情,却听到他的话:“冷静,咱们回宫。”

他的声音比这三月的春雨还要冰冷。

“咱们且回宫看看,他的后手到底为何。”

——

此时,长信宫东宫后殿。

太子妃躺在床榻上,正面色苍白地饮药。

苦涩的汤药从她喉咙里滑过,滑过她冰冷的心。

郑姑姑跪在地上,砰砰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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