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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冬天实在太冷。云野,我要你来暖暖。”

谢韫倒吸一口凉气,好歹将几个脏字压在舌根,夫浩安朗声大笑,直叹“活色生香、精彩绝伦”。

惟有这被似有若无的情|欲裹挟着的二人在四目相对,沉浮之间,早已分不清假假真真。

伯景郁忍着躁意和羞恼,眸色深沉地说:“......跟我回去。”

庭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垂帘上的串珠,闻言温声应道:“好。”

***

夜色渐稠了,永乐街上白日里聚着的人也都没了踪影,纸灯笼里透出微弱的光,映着冷白月色。

起风了,又飘起小雪。

庭渊在这夜风里拢紧了大氅,稍落后于随伯景郁,随他一起上了车辇,夫浩安笑眯眯地同他们挥手告别,肥大的身子也钻入了来时的辇轿,很快驱马离开。

谢韫刚要一同进轿子里,被奇宏伸手拦住了。

奇宏手上攥着缰绳,一臂挡在车帘前,只说:“公子,已入夜了,还请早些回府吧。”

谢韫傻眼:“我怎么回去——用脚走吗?”

伯景郁拉开半边帘子,面无表情地问他:“没有你,能有今天这一出吗?”

谢韫抓了把头顶的雪絮,委屈道:“今日这出戏不是挺好的?还让你俩遇上了,我和小寒想见都见不着呢,你们合该谢谢我......”

伯景郁倏的把车帘放下去了,奇宏忙将这呆头鹅往外推,口中道:“谢公子,实在对不住,我们家夫郎耐不得冷,不乘轿子快些回去,恐又要染上风寒。”

庭渊在轿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安安静静坐着,听见这话,噗嗤一笑,撩眼看伯景郁,说:“原来我这么矜贵。”

伯景郁脸偏向另一侧看着车外,不搭理他。

庭渊“啊”一声,又凑近一点,伯景郁警惕地看着他,问:“你又要做什么?”

“云野,分明是你主动让我跟你回府的。”庭渊轻声说,“我也答应了,怎么现在反倒成了我硬凑到跟前儿?还叫我在旁人眼里成了个蛮不讲理的。”

这旁人,自然是方才骂骂咧咧离开的谢韫。

伯景郁侧目看他,这人此刻小半张脸都埋进狐裘绒领里,手也拢在袖里没露出来,正用一种天真未凿般的好奇目光看着他,清辉洒在他脸上,如同笼着层似有若无的薄雾。

可眼下的小痣委实扎眼。

伯景郁又把脑袋转回去了,沉默片刻,他问:“病好了?”

“好了。”庭渊颔首,“多谢小将军那夜将我弄回去,不然早该冻结实了。”

“不至于,”伯景郁欲盖弥彰般清了清嗓子,说,“......那狼毫我还你了。”

庭渊笑着瞧他:“院中捡到的?心上人的东西,捡着了干嘛要还。”

这狭小的一方轿中天地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马蹄踏在煊都空旷的街上,车轮碾过沿途积雪,混着夜风发出细密的响动,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彼此的呼吸声都可以被捕捉到。

伯景郁同这双含笑的眼对视,没头没脑地说:“你在乎的。”

“在乎什么?”庭渊只一瞬便反应过来,顿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可伯景郁用黑白分明的眼睛认真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你在乎的。”

庭渊面色怪异,恍惚之间,他下意识反驳:“你听错了。”

刹那的慌乱很快被他收敛好,庭渊眼睫轻颤,这没头没脑的三言两语他全听明白了,他定是高烧时说着了什么胡话,被伯景郁听见了。

寒意一点点窜上他的脊背,尘封十三年的往事只被堪堪掀起一角,也足以让他头皮发麻,他朝远离伯景郁的方向,不动声色地挪了挪。

“为什么不承认?”伯景郁没打算放过他,竟然主动靠过来一点,试图讲道理给庭渊听,“他身体不好,你还给他买糖,哄他喝药。”

“你分明在乎的。”

庭渊猛地偏头,一双眼睛里早已褪去浓情蜜意,就连逗弄的心思都消散得一干二净,此刻像是蓄着把锋利的小刀子,恨不能生生剜下伯景郁的皮肉。

庭渊冷笑一声,没好气道:“他生病,是因为冬天同我一块儿出去玩,我抢了他的大氅挂在枝头,他取不着,冻得半月没下来床。”

“我爹知道了收拾我,叫我跟他道歉,让我给他送药。他见那药是我送的,又嫌药苦,一点不肯喝,我怕再挨一顿揍,方才哄他说我买了糖。”庭渊挑衅般指指自己,“糖最后全进我肚子里了。”

他说完,好像觉得很滑稽似的,竟然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笑起先还拘着,渐渐便愈来愈放肆,连带着肩膀也阵阵耸动,近乎癫乱之时,被伯景郁一把揪住了衣领。

“庭渊!”伯景郁的怒气窜成盈天火,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副混不吝的样子,呵斥道,“他是你亲弟弟!”

“那又如何?这世上哪儿来那么多兄弟情深。”庭渊笑出几滴眼泪,他很快抬袖拭去了,声音由喃喃转为高亢,“嗔痴贪念,说到底不过各取所需!”

“要是真兄友弟恭,怎的不让让我?我倒也想当一当抚南侯——万人敬仰,好不快活!远胜今日败犬一般,不得不同你一起栓在这煊都!”

伯景郁一把松开他,庭渊便跌回到软座上,没骨头似的顺势靠着车壁。

他还在笑。

可这笑愈发难以用言语描述,好似下一刻就会在这脏污长夜里戛然而止,却又好似永不会停歇。

伯景郁冷眼看着他,拳头攥得太紧,几乎细细发起抖来,想不通这人为什么永远都这样讨厌,稍想对他好些,他便用刺扎得自己满身是血。

实在可恶至极。

那夜的一丁点不舍和心软已弥散得一干二净,伯景郁一字一句道:“你就算是抚南侯,也不会受万人敬仰。”

“你永远也成不了他。”

庭渊不笑了。

庭渊起身端坐,狐魅一般自得含情的神色又浮现在他面上,他的眸子睨向伯景郁,问:“我为何要成为他?”

“他这么个病秧子,什么也做不成,分明远不及我。”

庭渊的领口在方才的纠缠中散开一点,修长脖颈仿佛吸饱了月光,同他眼尾沁出的绯色一起欲盖弥彰地给人瞧见。

他的声音也像笼罩着夜雾,雾里看花,难辨真假。

“云野,我只愿做我自己。”

“陆三,你尝过?”这半醉倒的陆三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叫他不至于栽下桌去,“今时不同往日——那位现在可早已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你就别肖想了。”

庭渊问:“诸位是在说谁?”

“差不多得了啊,我看你们一个个都昏了头!他不过恰巧逢迎圣恩,如此低|贱出生,怎配伺候世子?”夫浩安坐起身来,一巴掌拍得那陆三一个踉跄,复才看向庭渊道,“世子入煊都时间短,有所不知。”

“这些混球说的是当今司天监的少监玉奇,亦将在此次冬祭中亲理祈神祭祀典仪。”

夫浩安冷笑一声,轻薄道:“这人早年间不过是繁锦酒楼里一小倌,因着那奇特的身子,一传十十传百,竟给他传成半个活菩萨,实在荒谬!”

他顿一顿,啧啧作评道:“满身腌臜情|欲的东西摇身一变,反成了下凡普度众生的菩萨。这倒同两日前那戏有几分异曲同工了——怎么样,世子可还想听吗?”

夫浩安动作间,身上的一堆肉也跟着颤动,实在不大雅观。

庭渊瞧着恶心,他心下愈冷,面上笑意便愈浓,意有所指地笑道:“我倒觉得,这比那日的《调风月》更加有趣。”

夫浩安上下打量着他,忽然大笑:“世子果然与众不同,实非池中之物!”

“这便又谬赞了。”庭渊颔首,“这偌大的煊都,就算是池鱼笼鸟,也能快活度日——夫公子知道,我这人一向不喜欢委屈自己。”

他说话间,竟直接从袖里摸出把短匕,轻轻拍在身侧一位借祝酒之名靠得过近的纨绔脸上。

那人骇然变了脸色,席间众人动作皆停了,忽的阒然无声。

庭渊毫不在意,朝那浑身僵硬的家伙主动凑近一点,温声细语道:“……譬如现在。”

他说完这话,同没事人一样兀自举杯祝酒,众人只好硬着头皮接下,席间氛围一时吊诡。

唯有庭渊神色如常,回座继续剥他的橘子去了。

他捡着片刻清闲,敛眉垂目地安静回味着方才听得的一切。

他此前没见过玉奇这个人,只听着他的境地,却好似恍然瞧见了十来年间的自己。

——不过一个从淤泥里爬上去,一个从云端上跌下来,身上均沾着不少泥腥,又均是怎么也洗不干净。

冬日大寒,这大抵是个分外无事可做的季节,人一闲着,无风也能起浪,遑论早窜在大街小巷的风流韵事。

这场席间的愁云很快被酒色冲散,各家纨绔同各自身侧舞姬间的言语动作愈发没了分寸,喝的酒全进了脑子,恨不能撕开最后一点人皮,当场演上一出活春宫来。

庭渊的狐裘拿去火盆旁烘好了,这地方他待得烦,却也一直没说要走,到底没当众拂了夫浩安的面子。

可夫浩安左想右想,心里实在很不自在,席散尽时,他将人单独拦下来。

“今日多有怠慢,”夫浩安酒喝多了,也躁得慌,大着舌头拍拍庭渊的肩膀道,“世子莫要气恼,云松山那边儿有个温泉庄子,改日咱俩同去,不带这些人——算是给世子赔礼。”

庭渊用扇柄将他手轻巧拨开,温声细语道:“本也没把我怎么着,还是不了吧。”

“在下|体弱,本就耐不得寒。一来二去三折腾,恐又生病,叫我家云野担心。”

夫浩安醉眼朦胧地盯着他:“当真不去?”

庭渊斩钉截铁:“当真不去。”

煊都飘着雪,铅云重重叠叠地压在人头顶上,一只小雀从卧月坊屋檐下探出头来,避开掉落的小冰碴,扇着翅膀独自觅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