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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月见她尚算平静,自己也平复了些,手仍紧紧攥着铁栅,道:“主君和夫人只是……只是不想让您活在仇恨里,他们恨了许多年,心力交瘁,不想让您知道那些事……”

顾燕时:“什么事?”

“姑娘您……有个姐姐。”兰月道。

顾燕时一怔,拧眉看着她,她缓缓续说:“她比您年长大概……大概十一二岁吧。原本一切都好好的,主君也与大正教并无那么多相干,只是平日里大正教若有药材需要,就找主君来买罢了。”

她说及此出,小心地扫了眼顾燕时的脸色。

顾燕时无甚反应,她吞了吞口水:“可那个时候,崇德太子他……他虽尚未立储,却在朝中已威望颇高,想将大正教斩尽杀绝。一年除夕……您姐姐正想出门去玩,那些人杀了过来,一枚银镖正中心口,当场就,就……”

顾燕时心下颤了颤,面上却维持住了。她淡漠地看着兰月,兰月的手从铁栅间伸出来,抓住她淡粉色的绣花裙子:“主君他们侥幸逃过一劫!后来有了您,主君只是想给您姐姐报仇,所以才入了大正教,布了这局!这次……这次无踪卫四处搜捕他们,奴婢听闻……他们将您姐姐的灵位也留下了。姑娘,您的姐姐……您的姐姐与您同名同姓,他们留下灵位,陛下看到必定觉得蹊跷,您或许就能免受牵连……哪怕只是一时疑惑,暂不杀您,他们便也有了转圜余地。”

兰月言及此处,有些激动,连声音都高了些:“您要知道!那是……那是他们的心头肉啊!这么多年,奴婢眼看着他们日日去灵位前祭奠,不肯灵位沾染半缕灰尘,如今是为保您的命!”

顾燕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悸涌起一阵,淡去一阵,又续上一阵。

她突然觉得兰月变得无比陌生,爹娘也一样。

她于是缓了好几口气,勉强缓解了些。抿一抿唇,不欲置评旧事,只问她:“那这大正教叫我来见你,所谓何事?”

兰月怔了一下,低下头:“奴婢已许久不曾见过教中人了……”语毕蹙眉想了想,续说,“但……但奴婢知道,您是他们最后的退路。姑娘……”她抬起眼睛,紧盯着顾燕时,满目期盼,“陛下还是疼您的!哪怕……哪怕现下对您起了疑,也未见得就能痛下杀手。您若肯为他们说几句话……”她说及此处,眼中慌乱了一阵。好似自己也意识到这要求不易办到,旋即改口,“不,您莫要为他们说话……只需告诉陛下几处藏身之所,拖住无踪卫的脚步,他们就能有机会逃得更远些。”

“姑娘。”兰月咬咬牙,忍着遍身的伤疼,俯身叩首,“只有您能救他们了。奴婢知道您素日胆小,不肯招惹是非,可这事……”

她顿了顿,只道:“您必定知道轻重,也不必奴婢多言的。”

顾燕时的视线落在地上,沉默了半晌:“那若他们得以逃脱,我来日也有命活着出去,该去什么地方找他们?”

“云南!”兰月道,“云南那地方山多,许多苗寨都在崇山峻岭间与世隔绝,尉迟教主就在那里扎了根。只是……”兰月想着,好似有些畅快,“这些年,他们有意诓骗朝廷,紧要信件多会辗转几番,再从蜀地送出,陛下大概现下还道大正教在蜀中呢!”

顾燕时又问:“我如何去?”

“会有人带您去的!”兰月笃然,“教主很讲义气,只要有力营救,断不会丢下一人。您只消……只消好生侍奉陛下,暂且拖些时间,等教中养精蓄锐一阵子,必定有人前来接您!”

顾燕时闻言默然,少顷,无力再说一字,转身向外走去。

“姑娘?!”兰月短暂一怔,努力地贴在门边,一字字地继续向她喊着,“奴婢日后不能陪着姑娘了!姑娘万事加小心……莫要轻信旁人!”

顾燕时听言,嗓中渗出一声冷笑。

莫要轻信旁人?

她这辈子,怕是再难信谁了。

她一步步走到大门处,四下里的守卫仍都昏迷着,带她来的那人看看她,犹如来时一般将她伸手一拢,飞檐走壁而出。

与兰月的牢室一墙之隔的暗室里,苏曜靠在椅背上,久久无言。

“陛下。”林城将案卷理好,奉到他面前,“都记清楚了。”

苏曜连眼皮也没抬一下,站起身,走向背后的石门:“这案子你先盯,近两日莫要扰朕。”

“陛下?”林城一怔,不及再问,苏曜已伸手扣下石门机关,门缓缓打开,他提步离去。

.

夜色安寂,顾燕时被送回宫中,那带他来往的人就此离开。

许是因为窗户开得久了,殿中冷下来。她关上窗,木然坐到桌边,身上仍久久暖不回来。

这种冷,好似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住。顾燕时浑身都颤,紧紧抱住自己,难过在心底翻涌不止,被她一次次按住,最终却还是将眼泪激了出来。

她原以为最大的难处,不过是要在爹娘与苏曜之间抉择。

但她从未想过,爹娘并不疼她。

她一直以为爹娘将她送进宫,是面对地方官吏的淫威不得不妥协。如今才知,全是他们自愿的。他们为了给姐姐报仇,不惜将她送给先帝那样的人。先帝没了,他们还要扯谎骗她,逼她继续留在宫里。

那些日子她多难啊,一边担心爹爹的安危,一边还要胆战心惊地应对苏曜。

还有,她的名字。

兰月说,她姐姐的名字与她一模一样,可话不当是这样讲的。爹娘先有了姐姐才有她,是她的名字与姐姐一模一样。

爹娘拿她当什么呢?姐姐的影子?对她的那点疼爱关照,可还是因为喜欢她?

假的,她这十几年的人生竟都是假的。

顾燕时的眼泪涌得越来越厉害,唯恐惊动外面值夜的宫人,手背死死捂住嘴巴,后来索性咬下去,咬得生疼,印出深深的牙印。

压抑的哭声里,那扇窗又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黑影跃进殿来,轻轻一喟,走到她身后。

她哭得顾不上其他,更没察觉这点轻微地响动,直至一方帕子突然递到眼下:“别哭。”

她倒吸冷气,猛然抬头。黑暗之中,他们四目相对。

少顷,她一下子立起身,连连后退:“你怎么来了……”

她边说边摇头,滞了滞,续道:“你……你别来找我了,我不是什么好人,我……”

她的眼泪又涌下来,一时说不出话。苏曜转过身,行至墙边矮柜前,摸出火折,点亮了几盏灯。

殿里有了些光,他站在光晕里,她仍在暗处。她看着他,想走过去又没有底气,就呆立在那儿,哑哑地低下了头:“我……我有话要跟你说。”

她说罢,顿了下,紧咬住下唇:“我家里……我家里都是大正教的人,不止兰月,还有我爹娘。我刚才……我刚才去见了兰月了,有大正教的人劫了我去。还……还有齐太嫔……齐太嫔也是的。但我……我没……”

她想说“我没骗过你”,他忽而提步走向她。

她一下子噎了声,恐惧弥漫开来,只想躲他。

苏曜步步逼近,脚步平稳。她足下打软,又被慌乱扰动,终是一跌。

临要摔下去前,他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用力一抱,将她稳住了。

她在他怀里挣扎:“你听我说……”

“我听到了。”他俯首在她额角上吻下去,动作很轻,带着抚慰,“这事是我不好。”

顾燕时浅怔,惶惑地抬头,与他对视。

苏曜眼底微颤,深吸气,轻道:“齐太嫔……是我让她来的,她跟大正教不相干。”

“你……”顾燕时一愕,旋即又挣扎起来,浑身战栗如筛。

“你听我说。”他将她抱得更紧,“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套兰月的话。可若与你说个明白,又怕你的戏做不真,兰月察觉异样,就什么也不会说了。”

“你放开我!”顾燕时切齿喊道。

一切愈发地荒唐可笑。她刚刚知道爹娘都在骗她,恐他受害,迫切地想与他说个明白。

可他却告诉她,他也在骗她。

她已无力去听更多的谎言,只想躲得远远的。她甚至在想,若躲到阴曹地府里就能远离这万般欺骗,她就立刻去死。

可他就是不松手:“燕燕。”

他深吸气:“我不知道你父母是这样。若我知道,绝不会让你去。”

“放开我!”她又喊了声,门外的宫人们隐约有了些声响,转瞬好似被谁示意了退开,一切响动又消失无踪。

她挣不开他的桎梏,在一瞬里突然脱了力,身子一软,爆发般地大哭起来:“你们都说得好听!”

她声音沙哑,一字字地诉着痛苦:“你们都说得好听,就欺负我一个……为什么……我没害过你们啊……”

她呼吸急促,身子禁不住地往下坠去:“为什么都这样……”

她的口吻茫然至极。

不久之前,她还觉得自己有疼爱自己的父母,还有一个宠她惯她的他。

可一夜之间,她什么都没了。

她泣不成声,在苏曜怀里又踢又打。苏曜薄唇紧抿,任她宣泄,直至她没有力气了,他将她打横抱起来,信步走向殿门。

顾燕时神思紧绷,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你干什么!”

“去宣室殿。”他推开门,在宫人惊疑不定的问安声中大步而出,“自今日起,你住到宣室殿去。”

顾燕时咬牙:“凭什么!”

“怕你想不开,寻死。”他道,她一怔,羽睫颤了颤,避开了他低下来的视线。

是了,她已想不开了,想要寻死。

若他不来,她大概会将兰月告诉她的事情一一写明留给他看,然后三尺白绫,了结这一切笑话。

心事被看破,顾燕时一时局促,神色闪避。苏曜沉了沉:“我们这些局中人都不干净,你若是恨,杀谁都好,别拿自己的命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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